人性的枷锁
本文最后更新于:2023年4月15日 晚上
——[作者] [英]威廉.莫萨赛特.毛姆
导读
- 在散文集《作家笔记》里,毛姆也有对自己冷静的剖析:我绝算不得天赋异禀,但胜在个性鲜明,好歹弥补了其他方面的不足。大多数人什么都看不见,我起码能把眼前的东西看个清楚。一流作家可以看透砖墙,可我还远没有那么犀利。
- 毛姆出生于1874年,父亲是一位律师,母亲曾以相貌出众而闻名一方。他八岁丧母,十岁丧父,后被送到英国的叔叔家抚养。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的性格闭塞害羞,由于矮小的身材和口吃的毛病,在进入学校后也常受到同学的欺凌。1892年初,毛姆前往德国海德堡大学学习,同年返回英国,在会计事务所担任实习生,后又进入圣托马斯医院学医。五年的医学生生涯让他遍尝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苦乐。曲折的生活经历为他后期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说来略带讽刺,但海明威也曾认同伟大的作家大多需要一个不幸的童年。毛姆八岁那年,母亲又怀有身孕,谁料生下的小儿子第二天就夭折了。而六天之后,母亲也撒手人世。这似乎是毛姆童年时期最深切的痛。
- 出身资产阶级的毛姆在成长历程中被周遭环境烙下了清晰的资产阶级印记。他恃才自傲,思想清醒而现实,善于把最令人难以面对的阴暗一面剖白于字间。与大多数作家对贫穷的态度迥然不同,毛姆认为苦难和贫困百害而无一利,只能使人堕落而不能促人高尚。他在《作家笔记》(1949)中曾将爱情比作让世界转动的齿轮,金钱则是那轴上的润滑油。最后,说到毛姆就不得不谈到他其貌不扬的外形和口吃的毛病。这两点生理上的不足大大影响了他的世界观和后期的文学创作视角。对身体的自卑让他养成了一个古怪的习惯,即喜欢将自己想象成其他身体健全、优秀杰出的人。
- 成长本来就是一条不可逆的道路,更恐怖的是,它往往还是一条孤独的单行车道。只愿我们能在别人的故事中,切身体味或已逝去,或未到来的岁月。
自序
- 回忆变成了负担,摆脱重担的唯一方式就是将这一点一滴全部倾泻在纸上。
人性的枷锁
时至今日,他所预言的一切都成了真。牧师洋洋得意,就像一个预言家看到不听从自己告诫的城市终于遭到了地狱之火的吞噬。剩下可怜的菲利普穷困潦倒,他母亲的那些体面朋友现在都哪去了?
不知不觉,菲利普养成了这世上最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习惯——阅读。他没有意识到在自己心中已经搭起了一个避难所,一个能够远离生活中种种悲戚之事的地方。他在冥冥之中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幻境,而幻境之外的现实世界则是无尽苦涩与失望的源头。
这一刻,菲利普好像品尝到了生命的苦涩。他幼小的心灵模糊地意识到这种不幸与痛苦可能会和自己相伴终生。
因为他不能加入其他男孩的游戏,所以对他们的生活也一无所知;他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远远猜测着别人的生活,感觉自己与他人之间好像竖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剩下的半学期,他变本加厉地欺负菲利普。学校巴掌大,菲利普想逃也逃不到哪里去。他试着和辛格友好相处,甚至还给他买了把小刀以示衷心,辛格却不吃这套。后来有一两次被逼急了眼,他朝这个小霸王又打又踢,但总归是打不过强壮的辛格,只能被欺负一阵之后又反过来道歉。低三下四的道歉是菲利普最受不了的,每次要不是皮肉之苦实在忍不下去,他绝不会松口求饶。所谓雪上加霜,这样的情况一时半会都不会有任何改善:辛格今年才十一岁,他要在这里再待两年。菲利普知道在这段时间里自己无处可逃。唯有上课和睡觉的时候他才觉得开心。那种奇怪的感觉又经常出现了,他觉得现在痛苦不堪的生活只是一场梦。只是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发现自己还是身处伦敦,躺在这张窄窄的小床上。
尽管每个人都能同样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有机体,但绝非人人都能拥有独立而完整的人格。在进入青春期后,一种与他人的隔阂感会随之产生,只是这种离群索居的感觉往往不足以让人察觉到自己和周围的人是不同的。自我意识感不足的人就像生活在蜂巢里的蜜蜂。其实他们才是生活中的幸运儿,有什么事总是能一呼百应,而幸福感也来之甚易——首先需要泯然众矣,随后就能无师自通,自得其乐了。
因为自己的跛脚,菲利普受尽嘲笑,这也让他早早地摆脱懵懂,开始清醒而苦涩地认识自我。他的情况太过特殊,没法在这样的生活里实践那些现成的处世规则,只能自己去想。好在之前读的书多,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点子,但是很多主意他自己都只是一知半解。想象力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他的羞涩里掺杂着痛楚,在他心底有些东西正在逐渐发芽生长。他朦胧产生的自我意识不时让自己都大为吃惊。他会莫名奇妙地做出一些事,之后再反思的时候又会对其感到困惑。
他觉得考试检验不出学生的水平,因为班里的学生平时表现都很好,一考试就完蛋——他挺失望的,但也就这么不了了之。等到学生进入更高年级的时候,他们除了厚颜无耻地弄虚作假,什么本事也没学到。不过这就够了,将来的人生里,这个本领可比会说几句拉丁语重要多了。
“我在想,你也许对自己的不幸太过敏感了。你是否曾经想过要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感谢上帝呢?”
“如果你对自己的处境总是心存不满,企图反抗,那只会给你带来更深的羞耻。你的悲惨遭遇只是上帝让你背上的十字架,而之所以选择由你来负担,是因为你的肩膀比其他人都更强壮。这是上帝的好意,你应该乐在其中,不能把它视作悲伤的源头。”
思想崇高的人总是不食人间烟火,可菲利普却无法一直生活在山顶稀薄的空气中。
只可惜,能力在志向面前太过羸弱。他被自己炽热的激情折腾得筋疲力竭,灵魂骤然停止悸动,陷入一片消沉。
菲利普忽然想到布莱克斯塔布尔周日的两次礼拜,他的伯伯和副牧师要各做一次布道。他想到那个空荡荡、冷飕飕的教堂、人群身上传来的发油和浆过的衣服的味道。他慢慢长大,变得直接而偏执,也慢慢清楚了伯伯的为人。这样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人,又怎能站在圣坛上以牧师的身份与上帝交谈?这种表里不一惹得他非常气愤。伯伯自私而软弱,一心只想给自己省麻烦。
“好,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做到。你什么时候去德国?”
菲利普一下慌乱了。他看似打了场胜仗,却没有赢得些什么。现在竟忽然糊涂起来:也许输比赢更好。
“五月初,先生。”他回答。
“好,等你从德国回来一定要来看我们。”
珀金斯先生一边说,一边握住菲利普的手。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说不定他会就此反悔;但珀金斯似乎已经视此为定局。菲利普走出校长室。他的学习生涯到此正式告一段落。他解放了,自由了。但期待已久的欣喜若狂的感觉却迟迟不来。相反地,在他绕着教区踯躅徘徊时,一股浓浓的悲伤狠狠扼住了他。他多么希望自己当时没有犯傻。他不想离开,但也绝对不会撇下面子跑去找校长。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他无从得知,只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就满腹惆怅,闷闷不乐,只好自问:是不是每次当你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后,都会后悔不迭?
菲利普所熟悉的肯特郡角落没有这样广阔的空地,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无边的大海。而眼前这浩瀚的远景给了他一种无法言说的、奇特的震撼。他的心骤然放晴,尽管自己并没有意识,但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美。这种感情纯粹而浓郁,没有为任何其他因素所冲淡。
生命中有两大乐事:思想自由和行动自由。
想要判定一位作家是否伟大,其标准就是看不同身份的人能否从他的身上获取不同的灵感。
也许在他沉默不语的外表下,隐藏着对全人类的轻蔑鄙视。人们啊,早已放弃了他年轻时那股对自由的不懈追求,只顾懒洋洋地享受安乐。又或许,这起起伏伏的三十年革命道路让他知道,人的天性本就与自由不相契合。他的一生都在寻觅那本不值得被寻觅的东西。还有可能他其实只是疲累了,只想冷静甚至冷漠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菲利普觉得有点儿失望。他自认表现慷慨,理应得到来自迪克罗潮水般的感激。可这老先生却淡定地收下了,好像本来就是应得的。菲利普惊讶不已。他还太年轻,没能意识到比起受惠者,施惠之人反而会有更强的图报心。
最后,海沃德喝干啤酒,气急败坏、一脸颓然地离开维克斯的房间,他气得连连摆手,给菲利普说:
“这家伙真是个爱卖弄的书呆子,根本不懂什么是美。只有牧师才追求字字精确。我们看的是希腊文学的精神。维克斯就是跑去听鲁宾斯坦的钢琴演奏,却还嫌弃他弹错了几个音符的那种人。就几个音符弹错了啊!谁会在聆听天籁的时候揪住几个弹错的音符不放?”
菲利普为这番言论所触动,他不知道有多少无能之辈正是抓住这种小错误聊以自慰。
对他来说剧里上演的就是真实的人生,陌生、卑鄙、苦难重重。男男女女在冷漠的看客眼前暴露内心的阴暗:白净的面孔下心灵早已堕落;贤善之人用美德掩饰不可告人的邪恶动机;外表强悍的人在内心的怯弱前败下阵来;诚实者品性败坏,圣洁者下流不堪。
“青春是美好的”是一种幻觉,是韶华已逝之人的美梦。青年人反倒觉得苦闷无比,满脑子都是别人灌输的不切实际的想法,一旦真的伸手触及现实,总会落得遍体鳞伤。青年人似乎成了一场阴谋的受害者:他们读的书都是经过筛选而留存的,描绘的尽是理想和完美;他们的长辈早已健忘,如今总是透过一层玫瑰色的雾霭回望,之间的对话也深刻影响了他们的思想。所有这一切都使他们怀抱浪漫的心理进入了一片现实残酷的世界。
对菲利普来说,和海沃德相处是一件再糟糕不过的事了。海沃德从来不会用自己的眼睛审视世界,总是戴着一副“书生”眼镜打探万事万物。而他又善于自欺,对自己的一套理论毫不质疑,所以这绝对是号危险人物。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的纵欲好色是种浪漫的情感,游移不定的性格是艺术家的独特脾性;而游手好闲的态度则是富有哲思的坦然无为。他一门心思追求尽善尽美,思想却因此变得庸俗。在他眼中,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比实际更大一点儿,轮廓模模糊糊,笼罩在一层感性的金色光雾之中。他撒起谎来从不自知,一旦有人点破,就推辞说“谎言是美丽的”。他就是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
伯伯和伯母颓废荒芜的生活态度使他大惊失色。他们碌碌无为、毫无贡献,最后在离世之际,却好像从没有在这个世界活过。
“我敢说这些人一定觉得你作风不正。”他嘻嘻哈哈地开玩笑。
“我这一辈子啊,就偏偏乐意被人看成是荡妇。”威尔金森小姐回应说。
感觉好像是走上泳池边最高的那块跳板:从下往上看好像没什么,但一等你站上板子,从上往下低头俯瞰水面时,心里就一下子慌乱了。此时此刻你必须硬着头皮往下跳,不为别的,就因为要是如果沿着爬上来的梯子再怯生生地爬下去,那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哦,我的朋友,你让我好生妒忌。你的初恋竟充满着如此纯粹的诗情画意。珍惜每一刻吧,不朽之神已经将世上最珍贵的礼物赐予给你,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那天,它都会是你或甜蜜或伤感的回忆。这种任性放肆的快乐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初恋是最珍贵的,你年轻,她美丽,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们。
他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贫穷带来的羞辱。
菲利普觉得他们是陷入爱河的情侣,这样你侬我侬的甜蜜让他觉得受伤,只能转头一瘸一拐地离开。他永远不会成为那个幸福的男人。他觉得没有女人会不嫌弃自己的残疾、真心真意地爱慕自己。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像潮水一样涌来的孤独将他淹没,使他窒息。
菲利普亲了亲伯母长满皱纹的干瘦脸颊。不知为何,她对伯伯深情、伟大的爱情让他觉得莫名奇妙的羞耻。她怎么会如此迷恋一个这样冷漠、自私、以自我为中心的糟糕男人呢?真是让人费解。其实牧师心里清楚,在妻子眼里,自己的冷漠自私、所有缺点和毛病都早已暴露无遗,可她却还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
“可是你为什么来这儿学呢?”菲利普打断他的话。
“这话怎么说来着?大学问家普里斯小姐应该知道用拉丁语怎么说:我知道哪条路更好,可我偏不走。”
“他很健谈,但都是废话。按他的说法,艺术倒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如果艺术不是最重要的,那我们现在在这儿干吗呢?”菲利普问。
“你在这干吗我哪知道,又不关我事。但是艺术是奢侈的追求。人们只会保全自己,关心自身繁衍。只有这些要求得到满足的时候,他们才有心关注作家、画家和诗人创作的艺术。最多就是把艺术视作娱乐消遣吧。”
“艺术啊,”克朗肖手一挥,接着说,“纯粹是天才们发明出的避难所,里面有吃有喝有女人,以此来躲避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
“不用顾忌我,”克朗肖胖手一挥,豪爽地说,“我从来不觉得写诗作词是顶重要的事。人只要过好一辈子就够了,总不能只拿生活遣词造句吧。我的目标就是寻找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体验,抒发一下在每个时刻体会到的所想所感。我把我写的东西看作一项优雅的成果,它是给生活添乐子的,可不能反过来抢了生活的风头。至于我的子孙后代怎么评价我的作品——哈哈,去他娘的子孙后代!”
菲利普笑而不语,因为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位“艺术家”一生都没有贡献出什么像样的作品。
“我只为自己说话。只有当他们碍着我的事了,我才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地球也都同样绕着他们转。我自己有多大的能力,就能向其他人要求多少的权利。我会不会做某件事看的只是我能不能做。人类是生活在社会里的群居动物。各种渠道的势力组成了社会:比如武器的力量——也就是警察;还有舆论——像是‘格朗迪太太’。一边是社会,一边是个人,每一边都竭力自保。这是势力与势力之间的抗争。我独自一人,势单力薄,必定要融入社会。可其实我还是挺乐意的,因为我向社会纳税,社会则保护我这个弱者不受比我强的人的压迫。我遵守法律,是因为我必须得这么做,而不是承认它的公正。哪有什么公平公正?我只知道有权力这回事。我纳的税给负责保护我的警察发了工资。如果我生活在一个法律规定必须参军的国家,我进了军队保家卫国,那么我就不欠社会什么了。至于剩下的情况,要是它还拿出自己的势力来打压我,我就可以用我的聪明才智狡猾应对了。社会制定法律来自保,假如我犯罪就会被关进牢房甚至处死。社会有权力这么做,权力也就给了它权利。如果我触犯了法律,我就接受国家对我的报复。但我不觉得这是一种惩罚,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社会想通过宣扬什么名誉啦金钱啦,以及我们身边人的夸赞来使我们为它服务。但是我才不管周围的人说我好还是说我孬呢,我也看不起什么名誉,再说我现在穷成这个样,不也过得很好吗?”
“可是你觉得人做事会是出于不自私的原因吗?”
“会啊。
“不可能的。等你再成熟点就会发现要想在这世界上能活得下去就首先得承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想让其他人无私待人,想让他们为了你的需求而自我牺牲,这种想法太荒谬了。他们凭什么这么做呢?一旦你向事实妥协,承认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等到那天你就不会再对同伴有那么多的要求了。他们也不再会让你失望,你只会以宽容之心对待他们。人啊,在生活中苦苦追求的东西不就是享乐吗?”
但我要说的就是‘享乐’,因为就我的观察而言,大家都是图个享乐,没听说谁的目标是幸福。你的每一种德行中都暗藏着享乐的欲望。人人做事都是先为自己。要是做的事刚好还能使别人得益,那么我们就说这个人是个有美德的人。有人觉得施舍是种乐子,那他就叫乐善好施;有人觉得助人是种乐子,那他就叫热情善良;有人觉得做社会工作是种乐子,那他就叫热心公益。你给乞丐两个便士自己觉得很快乐,我来上一杯威士忌兑苏打水也觉得很快乐,这是一回事儿。我不跟你一样假惺惺的,我既不为自己的快乐洋洋得意,也不会去祈求你能赞同我。”
你难道不知道有人会放弃所想,而去做些心不甘情不愿的选择吗?”
“不,你这问题问得太蠢了。其实你的意思是说人会选择即刻痛苦而不选择当下享乐。我要是反对这个说法,那就和你提出这个问题一样愚蠢了。的确,人会接受即刻的痛苦而非享乐,但这只是因为他们想在日后享受更大的乐子啊。快乐是飘渺虚幻的,但是就算快乐的程度难以计算也不能说这条普遍的规律有错啊。你现在想不通是因为你还觉得享乐是一种感官享受,可是,孩子,一个为国捐躯的人是因为他热爱自己的国家,这一行为其实就好比一个爱吃泡菜的人吃了很多腌白菜。这是造物主的法则。要是人真的喜欢受苦多于享乐,那人类早就灭亡了。”
他喜欢凝重阴沉的天空,那炽热的蔚蓝像是自天上滴下的滚烫汗珠。宽阔的马路上扬着白色的尘土,烈日骄阳把屋顶晒褪了色,橄榄树也被热浪灼成灰蒙一片。
他扑倒在草地上,像只刚睡醒的小兽一样伸伸胳膊腿儿。清风徐徐拂来,河面上泛起细细涟漪,白杨树的叶子随风沙沙作响,天空像块浓郁的、化不开的蓝色——这一切都美得让人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他爱上的不是人,而是爱欲本身。闭上眼,两片柔软的红唇似乎印上了他的嘴,一双温柔的手臂仿佛绕上了他的颈。他想象自己陷在露丝·查理斯的温柔乡,想象着她忽闪的大眼睛和细腻光洁的皮肤。他觉得抓狂不已:这样的尤物,这样一段浪漫刺激的恋情竟从自己指尖溜走了。既然劳森能和她缠绵一番,共浴爱河,那自己怎么就不行呢?可是这种想法只有在见不到她的时候才有。躺在床上睡不着,或者在运河边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心总会跑到查理斯那里去。可但凡真见到她,这种感觉就一下变了,拥她入怀的欲望已荡然无存,亲吻她双唇的念头也不复存在。这个变化真的叫人琢磨不透。她远在天边时,就是位双眸脉脉含情、脸颊如凝脂般洁白光滑的佳人尤物;可她若近在眼前,那入眼的就只剩她不够丰满的胸脯和一口微蛀的烂牙。菲利普怎么也忘不掉她脚趾上长着的鸡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难道只能爱上一个看不清摸不到的人吗?他总是会过分夸大对方身上最倒人胃口的缺陷,这种病态的敏锐眼光害得他与很多本该发生的美好缘分失之交臂。
她之所以如此热爱艺术,主要是因为想像艺术家那样生活。她不在乎自己的画有没有长进,只喜欢画室里温暖的空气和能无拘无束抽烟的权利。她用低沉而愉快的声音表达着对艺术的爱和爱的艺术。可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呢?连她也说不清楚。
最近他忽然从这番话里得到一个新的发现,即一名出色的画家必须能画出两样东西——人和人灵魂的诉求。印象派画家的精力都被其他问题吸引去了,他们画的人像风格独特,深受喜爱,但就像十八世纪的英国画师一样,他们也几乎从不关注画中人物的灵魂诉求。
菲利普身子靠在栏杆上,盯着台子下面形形色色的人,耳边的音乐声好像戛然而止了。这些人仿佛在群魔乱舞,慢慢地绕着舞厅打转;他们很少说话,一心扑在跳舞上。屋里很热,汗津津的脸上泛着光。菲利普觉得他们已经卸下脸上虚伪的面具,放下对世俗礼节的提防,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容。此刻,他们变成一群奇怪的野兽:有些像狐狸,有些像狼,剩下的则长了一张长长的、愚蠢的羊脸。这些终日劳碌还吃不饱穿不暖的人皮肤都粗糙蜡黄,他们在对蝇头小利的追逐中日益麻木了表情,只剩一双狡猾的小眼儿还在滴溜溜地打转,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丝毫气质可言。你能感到这种人的生活里只有数不清的鸡毛蒜皮和说不完的怨声载道。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汗臭味。舞池里的人仿佛被自己体内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控制着,疯狂地舞个不停,菲利普觉得让他们着魔的力量就是追求享乐的欲望。这些人只是在找寻一个出口,企图能就此逃离现实世界的恐怖压抑。克朗肖说过对享乐的追求是促使人类盲目前行的唯一动力,也正是这种放肆的欲望剥夺了所有快乐。我们像被大风裹挟着,无可奈何、四处飘渺,不知道这阵风从哪而来,也不知道它要带我们到哪去。命运之神仿佛凌驾于舞池中的人群之上,而他们还在狂妄疯癫地跳着,似要将死亡的永恒黑暗踩在脚下。菲利普隐隐有些害怕:他们为何不说话呢?是生活震吓住了他们,还是夺走了他们张嘴的权利,让他们把心中腾起的尖叫呐喊全都梗在喉头?他们的眼神凶狠而冷酷。尽管可怕的兽欲让他们没了人样,尽管他们的脸上写满暴虐和卑劣,尽管除了所有的恶劣品行之外,他们还愚蠢得让人无法容忍,他们眼底的痛苦却一览无遗。如此可怕,又如此可怜。一股厌恶之情涌上菲利普的头顶,可对他们的深切怜悯又让他的心绞痛起来。
画家能从所见之物里获得一种奇特的感受,而且还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表现出来。不知为何,他只能通过线条和色彩来描述心中所想。就像音乐家一样,他只要读上两行字,头脑里就会浮现出一串音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看到的字儿能让他脑海里浮现出那样的音符,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我再来告诉你为什么批评指正一点用处都没有吧。伟大的画家能强迫所有人透过他的眼睛看世界,可也许几十年后出现了一个视角不同的画家。大家评判他的作品时考虑的不是他的角度,还是按照老一辈的规矩来。巴比松画派教导我们的父辈用某种特定方法来观察树,但后来莫奈出现了,他画的树和之前的不一样。人们都说:‘树不长这样啊。’可他们从没想过,画家看到的树是什么样他画出来的就是什么样。画画是从里到外的艺术——要是能强迫所有人用我们的方式看世界,那我们就称得上是伟大的画家了。但假如做不到,别人就不会把我们当回事儿。可我们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伟大或是渺小都不在乎。日后我们的作品成名也好,不成名也罢,都无所谓。因为我们已经从画画的过程中得到一切了。”
最近,菲利普幡然醒悟:既然人只有一辈子,那一定要做成点什么事才行。他觉得成功既不是腰缠万贯,也不是声名远扬。到底是什么呢?他也没有确定的答案,也许阅尽世间百态或者把自己的潜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就是一种成功吧。
谁能料想,她死后反倒比在世时更有存在感。有时,菲利普晚上还会梦到她,总是吓得一声惊叫从梦里挣扎醒来。每每想到她在世时所忍受的痛苦和煎熬,菲利普都会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没有比为了生计发愁更丢人的事儿了。有些人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不把钱当回事儿,我最鄙视这种人。不是伪君子就是傻子。钱这玩意儿就像第六感,没有它,剩下的五感都发挥不了最佳作用。没有足够的银子进账,生活里就少了一半的可能。唯一要注意的是,你不能花两个子儿的成本来挣回一个子儿的价值。你可能会听到别人说贫穷是对艺术家的最佳鞭策。说这话的人从来都没受过穷啊。贫穷就像扎进你皮肤里的钉子,他们不知道这会让人变得多么抠门,会让你遭受多少羞辱。贫穷会砍掉你的翅膀,像癌细胞一样侵噬你的灵魂。倒不是说要有多富裕,可起码要有足够的钱来维持尊严,有足够的底气不受打扰地工作,能慷慨诚实地做事,能不靠他人独立生活。不管是画画的还是写字的,但凡一个艺术家要靠自己的作品吃饱肚子,我都深深地为他感到同情。”
福瓦内站起身来,刚要离开,又忽然停下来把手放到菲利普的肩膀上:
“如果你问我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我会建议你咬咬牙,下定决心干点别的试试运气吧。听上去也许很难,但我告诉你吧,我愿意拿世上所有东西去换取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回到你这么大的年纪,遇到一个能给我这样建议的人,并且乖乖按着他的建议来的机会。”
菲利普被这番话惊呆了。福瓦内老师硬生生地挤出一丝微笑。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严肃而惆怅。
“好不容易发现了自己的平庸,但却为时已晚,这才是最残忍的事啊。”
他说完最后几个字,哈哈干笑两声,飞也似的走出了房间。
菲利普怀着沉痛的心情吞下一块非常可口的蛋糕,似乎此时此刻只有表现得忧伤一点才是得体之举。
他觉得自己已经把人性看了个透彻,没有人能够抵抗这种戳人痛处所带来的报复的快意。
凯利先生拿着报纸回书房了。菲利普挪到刚才伯伯坐的那张椅子上(这是屋里唯一一张舒服的椅子),望着窗外暴雨倾盆而下。即使是在这样的恶劣天气里,远处延伸至天际的苍翠田野看上去也极有宁静之美。菲利普从来没发现原来近在咫尺的景色里有这样一种让人倍感亲切的魅力。在巴黎生活的两年时间反倒让他感到家乡风景独好。
每个哲学家的思想都带有鲜明的个人特点。知道了这一点,你就能把所有哲学家的思想猜个大概了。可以这样认为:似乎决定我们行事方式的不是我们的思维方式,而决定我们思维方式的正是我们的为人。这一切都无关乎真理。世上本没有真理。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哲学家。昔日伟人精心总结的思想系统仅仅是对作家有意义罢了。
现在我们知道,只要了解了一个人,那么关于他哲学体系的所有问题也自然会迎刃而解。菲利普认为想要了解一个人必须通过三种不同联系:他与其所生存世界的联系,他与身边人的联系,以及他与自己的联系。
他告诉自己力量才是王道。一边是社会——一个遵循着特有规律而自我发展、自我保护的独立有机体;另一边则是个人。凡是对社会有益的行为就被标榜为一种美德;而对社会不利的行为则要贴上罪恶的标签。善与恶无非就是这样来的。罪恶是自由的人们应该摆脱的一种偏见。社会有三把利剑专门用来对付人:法律、舆论和人们心中的道德良知。
可道德良知是存在于每个人内心的叛徒,它身处敌营之中,逼得人不得不狼狈投降,为了社会的繁荣而牺牲自我。社会与个人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两方心中也各自有数。一方面,社会利用个人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企图违抗者,它将其践踏脚下。忠心侍从者,它以勋章、金钱、荣誉加以奖赏。另一方面,个人的唯一力量仅存在于其自身的独立性中,他们在社会里苟且生存,奉上人力或是财力只为给自己图个方便,毫无责任感这一说。他们不求奖赏,只求能不受打扰、不被干涉。
自由的人是不会犯错的。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而又能做成的事。他的力量是衡量自身道德水平的唯一标准。他知道社会上的所有条条框框,但却能毫无悔悟之心地反其道而行之,就算受到惩罚,也是平心静气,不会因此怨恨自己或他人。谁叫社会自有其势呢。
他曾经想过爱情的到来必定气势汹汹。一旦坠入情网,整个世界都会春暖花开。他曾经期盼爱情能够带来如痴如醉的幸福,可现在当爱降临,品尝到的却只有灵魂的渴求和痛苦的欲望,这般苦涩是他从不曾想过的。他试图回忆究竟在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感觉,可实在记不得。只想起到那家餐馆去了两三次以后,每每踏进大门,心都会隐隐作痛;只想起她同他说话时,心就会没来由地停跳几拍,气也喘不匀;只想起若她转身离去,自己会跌入悲惨的黑洞,而等她翩翩走来,自己就又落进了绝望的深渊。
他躺在床上,狗一样伸展身体。灵魂无休止地刺痛,不知要如何捱过。
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却还是想尽一切办法从她那得到些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爱意。她依然冷若冰霜。而他即便没有权利要求她什么,总还是忍不住埋怨她的冷漠。
菲利普心里轻快许多,原来正如在书里读过的那样,艺术(他看待自然的角度本身即是一种艺术)能拯救灵魂于水火之中。
“我真他妈是个软蛋!”菲利普自言自语道。与米尔德里德的纠缠就像在众目睽睽下犯了大错,找不到借口开脱,唯一能做的补救就是赶快忘记。好在他本来就憎恶自己过去犯下的堕落。像条刚蜕了皮的蛇,看着刚刚摆脱掉的旧躯壳阵阵作呕。
虽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前有因,后有果,生活的悲剧就在于这一连串的因果效应中。
诺拉对菲利普的爱恋中掺杂着母性光辉,她需要找个人来宠爱、来责备,需要为他操心费神。她本身就很顾家,以照料别人的饮食起居为乐趣。她心疼他的残疾,而这也是他最碰不得的软肋,所以她本能地以最温柔的方式来传递同情和怜悯。她年轻、强壮、健康,爱一个人似乎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永远兴高采烈,永远生气勃勃。她所喜欢的话题也总能逗得菲利普哈哈大笑,这也许就是她喜欢上他的原因吧。其实,最重要的是,她喜欢他,因为他就是他。
她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菲利普,菲利普只笑着说:
“胡说八道。你喜欢我是因为我话很少,而且从来不插嘴。”
他一点也不爱她,可却非常非常喜欢她,愿意和她待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也总能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她帮着他重新恢复了自信,给他千疮百孔的灵魂敷上药膏。她这样喜欢他,让他受宠若惊。他欣赏她的勇气,她乐观的天性和蔑视命运的潇洒不羁;她把自己的人生活得很明白,自成一套踏实而实用的处事哲学。
诺拉和他一样对即将到来的考试非常关注。看她这么热心,菲利普觉得自己在她心中很有分量,非常感动。她让他发誓等成绩一出就立刻找她报喜。这次他没遇上什么意外,顺利通过了三门。通知她的时候,她的眼里都泛起了热泪。
“天啊,我太高兴了!可把我紧张坏了。”
“你这个小傻瓜。”菲利普笑着说,可声音里分明带着哭腔。
没有人会不为她的体贴关心所打动
“一部分是因为读书有乐趣。我已经习惯读书了,如果不看书就像不能抽烟一样浑身不自在。另一部分是想从书里认识自己。我看书的时候只用眼睛看,但有时候偶尔看到对我有特殊意义的一段话,甚至是几个字,那它就会和我融为一体,变成我的一部分。若是我已经从书里得到了所有对我有用的东西,那不管再读多少遍都不可能再学到更多了。我觉得人就像一朵花苞,读的书、做的事大都对你没有一点影响。可某些特定的东西会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你会因为这些东西一瓣一瓣地绽放,直到完全盛开。”
“谢谢上帝,我终于摆脱掉它了。”菲利普心想。
话虽这样说,可他从不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真实的想法。当他被那种感情所左右时,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活力,头脑也变得异常敏锐。那时候,他活得无比有劲儿,似乎只要能活着就该暗自欣喜,那是灵魂中喷涌出的渴望啊。相比之下,现在的生活显得多么苍白,多么渺小。他的确吃了不少苦头,可也从那种势不可挡的冲动情感里得到了报偿。
“好吧,别人的事,我没什么可说的。我说的只是自己的一些见解。意志自由这个想法太强烈了,无法摆脱,但我觉得这也仅仅是种想法罢了。它是我一切行为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之前,不管做什么都觉得自己可以选择,这也影响了我的一举一动。可之后,等事做成了,才发现自己根本是身不由己的。要做什么,从来都是老天说了算。”
“你的意思是?”海沃德问。
“很简单,事后懊悔,一点儿用也没有。牛奶既然洒了,就没必要再因此哭鼻子。它之所以会洒,是因为全宇宙间所有力量的共同作用。”
男人到女人、女人到男人之间互相传递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化学物质,能让一方沦作另一方的奴隶?也许可以图省事儿,将它称作一种性欲的本能。可假设只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会对某个人有强烈的冲动,而对另外的人毫无兴趣呢?这种情感是不可抵抗的,理智无法与之抗衡。友情、感激、利益在它面前都失去了效力。他既不能在性这方面吸引米尔德里德,所做的一切也就根本无法影响到她。这个念头令他作呕,令人之天性显得肮脏不堪;他忽然意识到男人的心里尽是阴暗面。米尔德里德对他冷若冰霜,他就以为她天生就是性冷淡,她贫血病弱的外表、薄薄的嘴唇、干瘦的身子、贫乳窄臀和没精打采的样子更证实了他的猜想。可忽然之间,她竟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情欲,愿意为了春宵一夜而放弃所有。菲利普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会跟埃米尔·米勒鬼混在一起,这太不像她的作风了,她也根本不可能解释清楚。但现在看到她和格里菲斯的风流韵事,菲利普明白了这只是旧事重现:一股放纵难抑的欲望让她如醉如痴,神魂颠倒。她为什么会为这两个男人所吸引呢?他们天性猥琐粗鄙,都会说些恶俗肤浅的玩笑话来迎合她的低级趣味,可最能拿住她的恐怕还是他俩身上那种赤裸裸的、充满肉欲的魅力。她假装风雅斯文,削尖了脑袋想往上流社会挤,却无奈在现实生活中饱受打击,瑟瑟发抖。肉体的官能于她而言是肮脏而不体面的,普通的事物她也非要找个委婉的词儿来形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贴切地表达语意。比如这两段风流情史要是让她自己来形容,就会这么说:那两个男人的残忍兽性犹如一根鞭子,抽打在她白嫩瘦弱的肩膀上,她因耽迷情欲而浑身抽搐。
他慢慢从诺拉家走出来。她说得对,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她。可他还是心里空落落的,甚至有点生气,因为他的虚荣心比其他任何感情都来得重要。
可菲利普却能看到更多。他喜欢认真观察每个病人:头和手的形状、眼睛的样子、鼻子的长度。在诊室里经常能看到人在受到惊吓时的第一反应,那些常规的面具被残忍地撕扯下来,灵魂赤裸裸地暴露眼前。有时,本能的隐忍才是最为动人的一幕。菲利普接诊过一个大字不识的糙汉子,告诉他病情已经无药可救了。菲利普尽量把结果平静地传达出来,眼前这个男人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咬紧牙关,其坚强而伟大的本能反应让菲利普都惊讶不已。然而,当他独处一室,直面内心时,是否还能坚强如此?还是会向绝望投降?
大多数情况下,这里最多的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总之没有语言可以准确形容。世间百态,人情炎凉,每日都在此上演。泪水和欢笑,幸福与痛苦,或无味之至,或趣意盎然,或冷若冰霜,一切皆如同所见,吵吵嚷嚷,热烈喧嚣;是严肃,是悲伤,是滑稽,是琐屑,简单亦复杂,欣喜亦绝望。这里目睹了母亲对孩子的宠,男人对女人的爱。欲望的沉重脚步踱过一间间诊室,惩罚所有罪恶或无辜的人:绝望的妻子,可怜的小孩,嗜酒如命的男男女女在此都逃不过命运的追债。死神在这几间屋子上方沉沉叹息,而发现新生命的一纸诊断带来的也不总是欢笑,或许只是让一个可怜女孩恐惧失措,羞愧难言。这里,不好不坏。这里只有事实,是生命的本来面目。
“胡说八道!你病得没那么严重。多加小心就成。为什么不戒酒呢?”
“因为我不想戒。但凡有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那不管做什么又有何关系呢?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劝我戒酒,说得倒容易。可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干的事儿了,要是连酒都喝不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知道苦艾酒给我带来多少乐子吗?我想喝,想一滴滴地咂摸着喝,几杯下肚,我就神游仙境,不亦乐乎了。你看不起喝酒这件事。你是个清教徒一样的人,打心底地厌恶肉体的愉悦。可这种愉悦来得最猛烈、最细腻。所幸上天怜我,予我丰富而敏锐的官能,我才得以沉迷于享乐之中。现在要我为之付出代价,欠债还账,本就天经地义。”
菲利普的人生信条——在不惊动警察的情况下,做什么事都随心而来——似乎并没起到什么好作用。克朗肖就是这么做的,可他这一生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看起来,人的本能是不可信的。菲利普又困惑了。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总结的信条并不准确,那么人这一生究竟是不是按规则来的呢?为什么人和人之间行事的方式都不相同呢?人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着自己的情绪来,可情绪也分好赖,到底是把你引向胜利之巅还是推进灾难之渊都在一念之间。生活,是逃不脱的谜。人在天地间疲于奔命,冥冥之中,为心底的欲望所驱赶,早已忘却初心,只为忙累而忙累。
“笑什么,小伙子,你不知道娶一个不如你的老婆是什么滋味。你肯定想娶一位和你一样有文化、知书达理的女人吧,肯定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找个有共同追求的另一半吧。告诉你,这些全是扯淡!男人不会和自己的老婆谈论政治,你说我会在乎贝蒂懂不懂微分学吗?男人就想要个能给他做饭、带孩子的老婆。两种女人,我可都娶过呀。现在让她把布丁端上来吧。”
菲利普还是一言不发,又看了看那张托莱多的风景画。他觉得这是所有画里最吸引人的一幅。他的眼睛都移不开了,只莫名觉得自己竟像是站在一道门槛上,离生命的新发现只有一步之遥。这种冒险的快感让他激动不已,不由想起那曾令他牵肠挂肚的爱情。与他现在体会到的兴奋相比,爱情似乎微不足道。这幅画很长,画面里一座山,山顶盖满了房子,一角是个拿着地图的男孩,另一角则是典型的塔霍河轮廓,天空上是天使簇拥的圣母。这幅画让菲利普感到陌生诡异,他生活在一个崇拜绝对现实的环境之中,可这幅画里的情景却让他觉得比之前追崇模仿的大师笔下的作品更加真实。阿西尔尼说这幅画描绘得如此精确,以至于托莱多的市民都能从画里找到自己的房子。画家把自己看到的事物一五一十地描画出来,可他不是用肉眼所见,而是用精神。这座灰白的城镇里有些超自然的神秘因素。一束既非黑夜也非白昼的光照亮了这座荒芜暗淡的灵魂之城。它坐落在绿色的山岗上,可那般绿色却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四周是坚实的城墙和巨大的堡垒,人类发明的所有武器都不能摧毁它,唯有被祈祷、斋戒、悔叹和苦修的力量攻破。这里是上帝之心。用来搭建这些灰色房子的石料连泥瓦匠都没有见过。样子阴森森,不知道什么人会住在里面。若是走过这里的街道,便会惊讶地发现这些房子虽已废弃,却空而不寂。这里有一种无形的存在,虽然看不见,却能被清晰地感知。这是一座神秘之城,便是纵情想象也无法名状,像从光亮忽然步入黑暗,赤裸的灵魂信步徘徊,似冥冥又似昭昭。这绝对的体验,只可感知意会,无法用语言加以表述。果不其然,蓝色的天空中是身着红袍蓝篷的圣母,身旁一群挥动翅膀的天使环绕。笔触中透出的真实仿佛是灵魂的忏悔,这是肉眼所不能见。阵阵怪风吹拂几缕轻云,仿佛是迷失的灵魂在呼喊、叹息。就菲利普看来,他们即便见到鬼怪,也只会怀着虔诚与感恩各自上路。
人类的特性就是不知满足,他们把孜孜不倦的活力化作对某种无可言喻的实体的追求。
正是因为看到了海沃德的这番境地,菲利普才决意振臂高呼,坚持要让生活维持其原本的样子。肮脏、罪恶、缺陷,统统只是过眼云烟;他想看到最真实、赤裸的人。每当遇到卑鄙残暴、自私贪欲的行为,他都兴奋地不停搓手:唯有这些才是真实啊!他在巴黎学到,世上本无美丑,有的只是真相。对美的追求不过是感情用事罢了。当初他为了不陷入“美”之桎梏,不也学着在风景画前头添了个巧克力的广告牌吗?
现在,他似乎又觉察到些新的东西。长久以来,他对自己的感觉都犹豫不决,一直到现在才终于确定这一事实,原来自己与新的发现仅有一步之隔。他模糊觉得似乎有比自己一直崇拜的现实主义更好的思想,而且那显然不是只能让人消极避世的、软弱而苍白的理想主义。它强劲有力,充满气魄;它能坦然接受生命中的活力与懈怠,丑陋与美丽,懦弱与勇敢。它其实还是一种现实主义,只是被推到了更高的层度;事实在这里得以大见天日,暴露于一道耀眼的明光之下。他透过已逝的卡斯提尔贵族们的眼睛看到了万事万物更深层的内涵。圣徒摆出的姿势打眼看去非常古怪扭曲,可深藏其中的含义现在却慢慢显露。只是他也参不透这些含义究竟该作何讲。像是一封向他发来的急函,打开后却发现纸上尽是看不懂的文字。生命的意义究竟为何?他一直在寻寻觅觅,答案仿佛早已找到,只是晦涩难懂,不可解读。他的内心深深迷惑着。真相总是稍纵即逝,就像在漆黑的暴雨夜中,倏忽打亮的闪电让你看清一眼山的轮廓。他似乎认识到,人不能拿生活碰运气,自身的意志非常强大。他似乎认识到自我控制是一种同屈服于激情一样热烈积极的行为;他似乎认识到和那些征服疆土、发现大陆的人的生活相比,内在的精神生活也一样多种多样、体验丰富。
不管用什么法子,爱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爱,再善良、再慷慨、为他们付出再多,都无济于事。”
贫穷就像一种难以启齿的疾病,害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究竟为什么而活着?”
付出与回报如此不相称。年少时的灿烂希冀只落得破灭殆尽的下场。如果生命是一座天平,那么伤痛、顽疾与不幸已经把一端压得倾斜不平。究竟为什么而活?菲利普想到自己的一生,他希望能成就一番大事,却遭受身体残疾的屡屡打击,便是在他最美好的青春岁月里也鲜见好友,总是形单影只。他的选择似乎永远是最正确的那个,可倒头来竟混得最惨。那些优势未必赶得上他的人,功成名就;那些比他优势多得多的人,毫无建树。说到底,这都是命运在作祟吧。好比从天而降的大雨,落在正直的人身上,也落在邪恶的人身上。这世上一切事情都没有道理可言。
想到克朗肖,菲利普就记起他给自己的那块波斯地毯。克朗肖说这里面隐含了关于人生意义的谜底。忽然,这个谜底出现在菲利普眼前,他哑然失笑。它像一个让人苦苦思索的谜题,可一旦找到答案,就会纳闷自己当时为何会百思而不得其解。答案很明显:生命没有意义。苍茫宇宙中,地球只是一颗飞速运转的行星。生命发源于此,产生在一片混沌之中。而这只是这颗星球的一段历史。如同生命在此孕育而生,同样地,在其他条件之下,也会在此毁灭而终。人类,并不比其他生命形式更加重要,也从不是造物主的巅峰杰作,只是在环境变迁下应时而生的自然反应罢了。
贤士用一句话把人的一辈子概括给他听:生而受难,久难而终。生命没有意义。人活着没有目的。一个人是否降生在这世上,是否还活着或已经死去,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生命微不足道,死亡更无足轻重。菲利普欢喜若狂,就像小时候刚刚摆脱对上帝的信仰时的感觉一样:似乎人生中最后一重枷锁已经从他身上卸掉,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彻底的自由。他的卑微成为他的力量,他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和迫害他许久的残酷命运来场勇敢的对峙。如果生命没有意义,这世间也就没有什么残忍可言了。他做过什么、还没有做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失败不重要,成功也一文不值。他是这群占据地球表面很小一部分的人里最微小的一个。而他又无所不能,因为他从世间的纷乱混沌中参透了一个秘密:生命毫无意义。数不清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在菲利普急切的想象中翻滚袭来,他深吸一口长气,喜悦而满足。他乐得想跳起来,想放声歌唱。几个月的时间以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
菲利普觉得放弃对幸福的追求就是放弃自己最后的一丝幻想。之前,他总以过得是否幸福来衡量生命的价值,可最终却只能发现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而现在,他意识到也许衡量生命价值的标准并不在于此。幸福和痛苦都无关紧要。它们就像其他琐碎的细节,一同被设计到生活的图案之中。这一刹那,菲利普似乎凌驾于生活里的种种意外之上,而它们仿佛再不能像之前那样影响到他了。生命中的每首插曲都使复杂的图案更加精密,当日子终了那天,我们会因这幅图案的完成而欣慰不已。这将是艺术品,是最最美丽的杰作,因为只有设计者本人知道它的存在,随着他的死去,图案也将散如云烟。
此刻,菲利普觉得幸福。
“别扯什么社会主义,我都听烦了。”阿西尔尼夫人大喊道,“不就是另一群游手好闲的人编出来剥削劳动阶级的幌子呗。我的原则就是,谁也别来烦我。我不想让任何人掺和我的事,再苦的差事我也会咬牙干好,谁落后谁遭殃。”
这天地之间有不可计数的人,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只是无休止的劳作,既谈不上美好,又称不得丑陋。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四季更替似乎不过轮回一瞥。他们就是如此在生活中木然老去。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这让菲利普胸中怒火骤起。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可自己的所见所想偏偏让他不得不信。好在这怒火也是喜悦的。人生既已如此颠簸可怖,知道它没有意义反而使人鼓足勇气、大胆面对。
菲利普回去的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他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几周就要到头,可结束的那天却迟迟没有来到。几周变成了几个月。冬尽春来,公园的大树吐了新芽,长出嫩叶。菲利普身上渐渐生出一种可怕的懈怠。时间匆匆而过,尽管它步履沉重,可菲利普还是觉得自己的青春一去不返。他尚还一事无成,平庸如初,就已混混沌沌地告别了韶光年华
菲利普把手伸过去,他紧紧握住,像握紧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在最后关头求得一线慰藉。或许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爱过谁,而现在却本能地将全部希望寄予在一人身上。他的手心潮湿冰凉,无力而又绝望地攥着菲利普的手,不肯放松。他是在与死亡的恐惧做对抗。菲利普想,也许所有人都要经历这一刻。多么残忍!怎敢相信仁慈的主竟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子民忍受这样的折磨?菲利普从没喜欢过自己的伯伯,甚至这两年中的每一天都盼着他早点咽气。可现在他无法克制心中的怜悯与同情。做个有血有肉的好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啊!
眼前这个失去意识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生气可言,松弛的嘴唇不时嘟囔着什么。炎热的太阳缓缓落下,天空澄净无云,园内树下投映出一片绿荫,看着仍旧宜人而凉爽。天气真心不错。一只绿头苍蝇嗡嗡撞在窗玻璃上。忽然,菲利普听到一阵可怕的咕噜声,惊讶地转头看着伯伯。只见他四肢猛地一抽,彻底告别了人世。这部机器终于停止了运转。绿头苍蝇还在一下一下撞着窗玻璃,嗡嗡、嗡嗡。
菲利普的心安静不下来,他回想起自己所理解的生命的图案:所有遇到的不幸充其量只是生命中精美的装饰吧。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必须笑对人生,不管是忧郁还是喜悦,是快乐还是痛苦,正是它们让生命的图案更加丰富多彩。他有意识地去寻找美。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喜欢站在学校操场眺望远方的哥特式大教堂。他知道,那就是一种美。他循迹前往,看着那宏伟的建筑群在满天乌云下显出灰暗的颜色,中间的塔楼耸然高立,像人类对上帝的赞颂。学校里孩子们正在打球,他们动作敏捷,年轻的身体充满了力量。阵阵笑声、喊叫声钻到菲利普的耳朵里,青春的声音响亮而刺耳。这般美好,对他来说不过眼前一景罢了。
菲利普发现,对于这些人来说,生命中最惨重的悲剧并非生离死别,而是丢了饭碗。生与死乃人之常情,寥寥几滴眼泪便能洗忧涤虑。
一个人之所以还能在世上苟活,只是因为生活本身毫无意义罢了。
菲利普觉得那些为了帮助贫困阶级而费心费力的人全都犯了大错。他们总想试图解决那些困扰着他们自己的问题,却从未想过对这些问题习以为常的人早就不会因此而烦恼了。穷人不奢求住进宽敞通风的大房子,他们饮食不够营养,血液循环又不好,所以大都身寒体弱,住到大房子里反而觉得更冷。他们舍不得点炉子,几口人挤在一间屋里也觉不出有多艰苦,相反,还觉得这才叫热闹呢。从生到死,他们一刻都不曾独自度过。孤单让人难以忍受,他们喜欢男女老少混住在一起,甚至已经注意不到身边吵个不停的噪声人声。他们觉得不必经常洗澡。菲利普经常听这些人忿忿抱怨:不就是去个医院嘛,还非要洗个澡才行,真是又麻烦又让人心里不舒服。他们巴不得能不受打扰地闭上门过日子。家里的男人如果能有份稳定工作,那家中光景就敞亮多了,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每天都能和三五好友聊聊天,晚上喝杯啤酒解乏,再看看大街小巷随时上演的人情百态。要是想看书了还有《雷诺兹报》和《世界新闻》, “你都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溜走的。可它确实就是这样有去无回。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喜欢读书,别人都觉得古怪。但现在不是有这事就是有那事,想看看报纸都腾不出点时间咯。”
太阳自河面升起,一道金黄色的带子漂在天边,整片天空五彩斑斓。菲利普的眼前总是闪过那个惨死在床上的女孩,那冰冷的身体和苍白的皮肤;还有站在床脚,像个受了伤的野兽一样的男孩。他们寒酸的小屋里空空荡荡,衬得这死亡之痛更加剧烈。女孩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她还站在门槛,就因为命运之神的愚蠢而告别人世。多么残忍啊!就在他唏嘘不已之时,却忽然想到,就算女孩活下来了,将来面对的人生也无非是这般样子:生育儿女、对抗贫穷;在劳碌中度过青春,人到中年才觉察到自己芳华尽失,变为一个不修边幅的邋遢妇人。菲利普似乎看到那张俏丽的面庞一点点消瘦、苍白,茂密的头发脱得稀稀拉拉,白皙修长的双手因为劳作变得粗糙丑陋,活像两只老兽的爪子。而男孩也不再年轻,找不到称心的工作,只能勉强挣回微薄的工资。他们最终所面临的也将是那无从回避的赤贫。也许女孩是个精力满满、省吃俭用、吃苦耐劳的人,可这也无法改变她既定的命运。最终她无非是要一路沦落到济贫院,在那里结束残生,或者依靠儿女的施舍,苟延残喘。如果生命不能给予她什么,又何必怜悯她的离开?
“很抱歉,我不能留下。”菲利普说,“留下就代表我放弃了这些年来一直追求的东西。曾经有段时间,我的日子过得不顺,可心里一直怀有希冀,想取得从业资格后出去游历一周。现在我每天早上睁开眼,浑身的骨头都发痒,恨不能立刻出发。我不在乎目的地是哪里,只要离开这儿,去没去过的地方就行。”
他离自己的目标如此之近。明年六月份左右,结束在圣鲁克医院的任职后他立刻就能前往西班牙。身上的钱足够在那儿玩上几个月,走遍这片土地的角角落落,感受期盼已久的浪漫氛围。之后,他准备搭上一艘船,一路往东方去。美妙的生活就在眼前,而他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享受。只要他愿意,便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信步游荡,身边围绕着陌生的脸孔,体验着千奇百怪的生活方式。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不确定这样的旅程能带来什么。可他预感在行走的过程中,他能学到新的知识,找到解开生命之谜的线索,从而走向更多未知。即使最后一无所获,起码也平息了那抓心挠肝的欲望。
索斯医生原来是个鳏夫,妻子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唯一的女儿嫁给了罗德西亚的一户农民。他和女婿大闹过一顿,女儿已经有十年没回过英国了。这就像他根本没有过老婆孩子一样。他非常孤独,那暴戾的性格无非是为自己撑起的一把保护伞,用来隐藏尝尽世间滋味后的黯然神伤。他已是风前残烛,却不愿垂垂老去。可他清楚,只有死亡能结果这苦痛的一生。他等待着死神降临,与其说是急不可耐,倒更像在莫名厌恶。菲利普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出悲剧。索斯医生的女儿在父亲和丈夫的争执中,站在了后者一方,她的孩子也从没让父亲见过。由于长期与女儿分离,索斯医生似乎已经不会轻易动感情了。而这时菲利普却忽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把心中尘封多年的情感全都转移到了菲利普身上。最初他也很生气,觉得这是越老越糊涂的表现,可菲利普身上有些东西在吸引着他,让他总喜欢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微笑。菲利普从不让他厌烦。有那么一两次,他把手搭在菲利普的肩膀上,这像是一种爱抚,在女儿多年前离开英国后,他就再也没对其他人这样过了。等到菲利普离开的那天,索斯医生陪他去了车站,胸中有种难以解释的悲伤。
萨莉的上唇沁出密密的汗珠,她手底下忙着,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整个人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骨朵儿。
两人之间的沉默并不显得尴尬。他们只并肩走着就觉得非常自在舒服,甚至言语都成了多余。
拐过街角,一袭暖意融融的风迎面吹来。脚下的泥土散发着幽幽芳香。这胆小的夜里似乎藏匿了某种奇怪的东西,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伺机而动。一瞬的沉默里包含了千言万语。菲利普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很充实,似乎在渐渐融化(这些陈词滥调其实最能准确描述此刻奇妙的悸动)。他又开心,又紧张,又期待。他再次回想起杰西卡和洛伦佐之间的对白,两人温言软语、互诉衷肠,沉浸在浓情蜜意的遐想中。不知这空气被人施了什么魔法,让他的情感如此细腻敏锐起来。他的灵魂仿佛一尘不染,浸润在这土壤的芬芳香气和微微声动之中。他从没对美有过这样精妙的感受,甚至害怕萨莉会忽然开口,打破这道美好的魔咒。可萨莉却一直沉默着,他竟又想听听她的声音,那只属于乡间夏夜的浑厚朴实的声音。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她说。
菲利普的心抵着胸膛剧烈跳动,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他强迫自己笑了两声。
“我还真不知道。”
“因为你是个傻瓜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她往火堆里续了点柴火,“还记得那段时间你睡在大街上,天天饿肚子吗?那时候你来我们家,我和妈妈把索普的床收拾好让你住。打从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你了。”
菲利普的脸又红了,他不知道萨莉竟然对自己当时的窘境了解得一清二楚。直到今天,再想起那段日子时,他还是又怕又耻。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搭理其他男人呀。还记得我妈让我嫁的那个小伙子吗?缠着我不放,所以我才让他来家里喝茶。可我一直想着拒绝他。”
菲利普惊讶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说那不是幸福的话,他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了。
漆黑的天空星熠碎碎。菲利普站在这瑰丽的夜幕之下,身边是结满了黑莓的茂密篱墙,土地在夜晚腾起阵阵幽香。空气温暖,微风习习。他的心怦怦跳着,难以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爱情对他来说一直和喊叫、泪水、激情联系在一起,可这些他在萨莉身上一样都找不到。但如果不是因为爱情,她又怎么会把处子之身献给自己呢?或者说,这种爱情是对他的爱情吗?
菲利普真不知道萨莉到底看上自己哪一点了。她对他的爱情,是他所理解的那种爱情吗?她的纯洁自然令人深信不疑,除此之外,他隐约觉得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因素,很多她有所察觉,但却意识不到的东西:那一夜空气中啤酒花和土壤的醉人香气;一个女人与生俱来恰到好处的直觉和洋溢全身的温柔;如母亲与长姐般的慈爱。她的心中满含善意,向他献上所有。
他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出现在黑暗里。
“萨莉。”他轻声叫道。
萨莉停下脚步,带着一股清甜洁净的田野香气缓缓朝他走来。她身上的香味来自刚刚割下的干草垛、盛放的啤酒花和嫩绿的青草地。她柔软饱满的嘴唇紧紧贴了上来,壮实的身体安稳地靠在菲利普的臂弯。
他让萨莉阖上眼睛,轻轻吻着她的眼皮。先是一只眼,再是另一只。她的胳膊强壮而结实,从手腕一直裸露到手肘。他轻轻抚摸着她的皮肤,感受那带有温度的美丽。她就像鲁本斯画里的女人,每一寸肌肤在月光下都泛着光辉,白皙透明得叫人不敢相信,手臂外侧长着细细的金色绒毛,如同撒克逊女神的玉臂。凡人怎会有这样精致而平凡的美好呢?菲利普想,所有男人心中都有一座乡间小舍,鲜花怒放,美不胜收:有蜀葵,有叫作兰卡斯特和约克的红白双色玫瑰,有黑种草、石竹、忍冬、飞燕草,还有虎耳草。
“你怎么会喜欢我?”菲利普问道,“我是个卑微的瘸子,又丑又平凡。”
萨莉双手捧着他的脸,轻啄他的嘴唇。
“你这个傻瓜,大傻瓜。”她呢喃着。
菲利普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但他对她有着很深的情感,喜欢让她陪在自己身边。和她在一起,他的心就变得特别安稳。除此之外,他对她还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尊敬。这种感情放在一个十九岁的、在商店打工的女孩身上看似非常滑稽可笑。他喜欢她的健康强壮,像只生气勃勃的小动物。她那完美无瑕的身体让菲利普既敬佩又爱慕。他觉得自己一点也配不上她。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原本不多,菲利普却是其中之一。他知道在短促的一生中及时行乐是多么重要。他可以为萨莉做出些力所能及的事,给她一大笔钱作为赔偿。一个强大的男人绝不能因为任何事而偏离目标。
菲利普在心里默默盘算,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出这样的事。他太了解自己了,他做不出。
“我他妈真不像个男人!”他绝望地暗自咒骂道。
萨莉信任他,对他那么好。即使有千般理由、万条道理,也不能做出这样的混账事。想到伤心欲绝的萨莉,即使他踏上了远洋的航船心里也会惴惴不安。再想想萨莉的父母,他们待自己这样好,绝对不能恩将仇报。唯一能做的就是马上迎娶萨莉。他可以给索斯医生去封信,告诉他自己就要结婚了,如果他还愿意和他合伙管理医院,那么他一定会欣然接受。
他们将有一座面朝大海的小屋,巨大的轮船远远驶来,又朝着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陌生大陆驶去。也许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克朗肖曾经说过,当一个人的思想强大到足以凌驾空间与时间,那么这一世过得清明与否似乎就并不重要了。这一点千真万确。“你的爱情永不凋零,她的容颜永远美丽。”
他准备放弃所有的远大理想,将自我牺牲作为献给新婚妻子的最好礼物。这是多么美妙的事啊,他整整想了一夜,激动得看不下去书。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拽出屋子,推到了大街上。他沿着伯德卡基的人行道信步往返,心脏兴奋而剧烈地跳动着。他一刻也不想等待下去了,恨不能立刻就去找萨莉说出他的决定,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萨莉幸福的样子。如果不是时候太晚,他可能现在已经站在萨莉家的大门外了。他想象着和她依偎在一间舒适惬意的客厅,百叶窗敞开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就在眼前。他看书时,她就在一旁静静忙碌;那可爱的面庞在灯罩下倾泻出的暗暗光亮中多了几分迷人的滋味。他们谈着那即将出生的小宝宝,眼神时而相遇,便能看出她的眸子里烁着爱的光辉。前来问诊的渔夫和妻子都很喜欢他们,而他们也愿意与这些病人苦乐共享。他又想到萨莉肚子里的孩子。他似乎已经爱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家伙。这个孩子会长得很漂亮,他要爱怜地摸摸那小手小脚,要把自己壮丽多彩的人生梦想统统转交给他。回想曾经那段漫长的朝圣之旅,他竟忽然得以释怀。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残疾,尽管正是因为它,生活才变得如此艰辛。这只瘸腿让他的性格扭曲,可也赋予他内省的能力,让他能因此而自得其乐。倘若他的肢体是健全的,也许就不会对美有如此独到的鉴赏力,不会这样热烈地崇尚艺术和文学,也不会因生命百态而兴致勃勃。在他身上日积月累的讥讽嘲笑让他渐渐筑起心墙,催开了芳香不逝的花朵。他看到,在这世上,最为珍贵是寻常。人人生来便带着瑕疵,或是身体,或是灵魂。他想到自己认识的所有的人(世界可比作一间病房,混乱无序,毫无逻辑可言),排成长长一队,肢体残缺,心灵扭曲;肉体的疾病如心脏绞痛、肺部脓肿,精神的异常如意志匮乏、嗜酒成命。此刻,他想到这些人,心中升起神圣而深沉的同情。他们是遭到命运玩弄的可怜人儿。他原谅了格里菲斯的背叛,原谅了米尔德里德的铁石心肠。他们对自己的行为也是无能为力啊。唯一合理的做法只有接受人心之善,宽容人性之恶。菲利普忽然想起耶稣在临终之际的那句教诲:
宽恕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想带她离开伦敦。和店里的其他女孩站在一起,萨莉就像一棵长在兰花、杜鹃丛里的矢车菊。在肯特郡的啤酒花田干活的那段日子让他知道她不是一个归属于城市的女孩。他确信,只有多塞特的习习微风才能催开这朵儿明艳动人的花。
菲利普也搞不清现在心里是种什么滋味。他之前对萨莉的猜测没有丁点怀疑,从没想过这可能只是她搞错了。他规划好的人生模型瞬间分崩离析,那精心设计的生活不过是一场幻梦,可能永远也得不到实现。他又一次自由了。自由啊!他无须放弃最初的计划,因为生活还是稳稳地攥在手里,随他想去做些什么。可他非但没觉得高兴,反而有些淡淡的忧伤。他的一颗心渐渐垂了下去。眼前的未来空空旷旷,冷冷凄凄。他像一个绝望的水手,在浩瀚无边的大洋上漂流多年,经历了风雨险滩,忍受了饥寒交迫,终于觅得一片平静的港口。但他正要驶入时,却刮来一阵疾风把他再一次吹进浩淼的大海。他一门心思地惦记着陆上草坪柔软、树丛茂密,而那动荡苍茫的大海却只让他苦不堪言。他不能再做一个孤零零的漂泊者了。
他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自欺,驱使他和萨莉结婚的念头绝不是自我牺牲,他只是想要一个妻子、一个家庭,只是想得到一份爱情罢了。可现在,这一切都将悄然从指尖溜走,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对这一切的渴望超过了世上的所有。西班牙算得了什么?哥多华、托莱多、利昂算得了什么?缅甸的佛塔、南海岛屿的湖泊又算得了什么?此时此地,他坐在国家美术馆,但这和行走在陌生的美洲大陆又有什么区别?过去,其他的人一直通过语言或文字向他灌输理想的定义,他则紧随其后,亦步亦趋,未曾有过一次随心所欲。他只做应该做的,从不随性而为。可现在,他急不可耐地把这些都抛在身后。每个“昨日”都在为“明日”做打算,而“今日”就这样白白付诸东流。他的理想是什么?他曾经想看透这生活的复杂与无为,勾勒一幅精密绝伦、美不胜收的人生图案。可他从没发现也许由出生、工作、婚姻、生育、死亡编织出的最简单的形状才是最完美的模样。可能向幸福投降就是承认了生命的失败,可这样的失败却比任何勋章都更加闪亮。
他飞快地瞥了萨莉一眼,猜猜她正在想些什么,又迅速把眼神移开。
“我想要你嫁给我。”他说。
“我早就想到你会这么说了,但我不该成为你的累赘。”
“你才不是累赘。”
“那你计划的那些旅行呢?去西班牙还是哪儿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去旅行?”
“当然知道啊。我听见你和爸爸说起这些事来,争论得面红耳赤。”
“我才不在乎那些呢。”他停下片刻,随后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小声说道,“我不想离开你身边!我不能离开你。”
萨莉没有回话。菲利普也看不出她到底怎么想。
“嫁给我好吗,萨莉?”
菲利普笑了,拉起她的手紧紧握住。他们起身走出美术馆,在门口的栏杆前站了一会儿,看着人潮汹涌的特拉法加广场。马车和公交车匆匆驶过,人群来来往往,各向一方。夜幕未降,天色依然明亮。
本文作者: Uyouii
文章链接: https://uyouii.cool/posts/36640480/
版权声明: 本博客文章除特别声明外, 均采用署名4.0国际(CC BY 4.0)国际许可协议进行授权,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