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新传
本文最后更新于:2024年9月23日 晚上
苏东坡新传
——[作者] 李一冰
第一章 食蓼少年
这段独立时期,四川生产的物质,一丝一粒都不必输送中央,无数金帛和珍宝虽然积聚于蜀宫,但总还算是蜀境内的藏富。蜀宫的生活无论怎么豪奢,甚至荒唐到连溺器都用黄金铸造,七宝镶嵌。然而一人之奉,毕竟有限,老百姓忍辱负重惯了,生活欲望非常低微,只要日子过得平安,农人能安分守己地耕作田野,商人能顺顺当当做生意,他们就可以从节俭中过他们卑微的生活,从卑微的生活中获得满足。
西蜀特殊的地理环境,使蜀人自有独立天地的思想,进而化为热烈的乡土之恋。苏轼笔下,时常流露浓厚的乡愁,怀乡之作,俯拾皆是。
蜀人擅辞辩而好论理,坚强独立,不认为世上有所谓权威存在。宋人岳珂《桯史》说:“蜀士尚流品,不以势诎。”所以苏轼从政,每每站在当权派的反对立场,奋不顾身地为事理争论。王安石当政,炙手可热,苏轼反对新法病民,更反对他的独裁作风;司马光主国政,苏轼因恢复差役一案,为民争命,不惜获罪于相国之门,充分表现蜀人不向权势低头,富有政治勇气的地方性格。
事实上,北宋政坛,对蜀人确也怀有偏见。苏轼以崇高的文学声望而获得政治地位,但从政四十年,官止于文学侍从之臣,从未操持实际政柄,每当位近公辅之选时,言官们便大声警告:“不能用他为宰辅。”苏轼甫登执政,朝中便兴起一片“蜀人太盛”的议论
苏轼四十年的政治生活中,被人疏远,永远孤立,受出生地的影响,不能说完全没有。
苏洵离家后,苏轼便从张道士那里退了学,改由母亲亲自教读。计从道士张易简读书者已经三年。程夫人特别重视历史教育,因为历史事迹,不但启迪一个人的知识,更是培养品德、使能明辨是非的人格训练。她常常挑选古往今来人事成败的关键问题,提出来考问他的儿子,而她这个儿子反应敏锐,也都能回答得非常清楚扼要,母子二人,皆大欢喜。
至和二年(1055),苏轼年已及冠。最近这几年间,读书狂勇;如名驹放足,奔驰驿路,不能自已;又勤于作业,所蓄文章如经论、史论、经义、经解、策论等,已经积稿盈箧。他的文章,能以敏锐的洞察能力,驭以旺盛的气势,纵笔所至,议论风发,写其所不能不写,而立论的精神,则皆归于实用,不唱高调。其风格似孟子,论事则如陆贽。
张方平少年读书,是个天才人物,凡书看过一遍,终身不再读。曾向别人借一部十七史,那么多的卷帙,据说经月就已看毕,归还书主。他是制科出身,曾知制诰,官拜翰林学士和御史中丞,在政治与学术两方面都属有数的人物。苏洵命苏轼带了课业往谒方平,求教亦所以求知。方平一见苏轼,惊为天上的麒麟,待以国士。这老少二人,成都初见,奠定终生师友之谊,情逾骨肉。
欧阳修(永叔)时为翰林学士,以爱才若渴著誉天下,所以张方平认为只有介绍苏洵给欧阳修认识才有用,虽然他与欧阳修曾有芥蒂,但仍硬着头皮写了一封非常恳切的介绍信,要苏洵赴京面谒。
程夫人是个非常要强的妇人,她以眉山巨室的千金,下嫁苏家,不以清寒为嫌,认为只要大家努力,未尝不能出人头地,没想到她的丈夫游荡不学,口虽不言,心里总是抑郁难解。幸得苏洵自己觉悟,下帷苦读,她便抖擞精神,将全家内外大小事务,一手包揽,不让丈夫分神。
老苏外出求仕,她更将教育儿子的责任担当起来,经常陪伴儿子,青灯共读。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面,本已很难,尤其是房份间经济环境发生高下的变化时,更不易处。程夫人是个有见解、有胆识的妇人,不甘心屈居人下,便从老家搬了出来,在纱縠行街上赁屋而居;但在宗法社会里面,这是一件不易得人谅解的行为,她也无可奈何。
老苏外出两年回来,一事无成,戚党里邻间不屑的眼色,她得忍受。唯一成长的女儿又不幸既嫁而死,导致老苏和她的母家闹得那么决绝,断绝往来的是她的骨肉血亲,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打击,但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逆来顺受。
三苏父子自眉州舟行,至荆州出陆,水路一千六百八十余里,舟行六十日,过郡十一,县三十有六。
这六十日中,舟中无事,父子三人共做了一百篇诗赋,合为《南行(前)集》,苏轼作集叙
吏部铨叙,只能注拟州县官幕职,进士及第者,例授九品,县主簿都是从九品的职官。
这种但凭年资的任用办法,实与北魏崔亮的“停年格”、唐代裴光庭的“循资格”相同,只能培养官僚,不足以拔擢青年才俊,如有奇才异能之士,徒使沦为州县小吏,以后很难出头,实是国家严重的损失。
苏氏兄弟,皆辞不赴。
王安石抵京后,欧阳修劝苏洵往交这位杰出的名士,但苏洵说:“我知道这个人,凡是不近人情者,很少有不为天下之患的。”老苏不愿意有这样一个朋友。
苏辙年轻时,有肺病,身体很单薄,起来要去找件夹衣穿,苏轼正在读韦苏州(应物)集,刚读到《与元常全真二生》诗,“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两句,不禁触景生情,意识到兄弟俩现在拼命准备考试,一旦做了官,各自宦游四方,从此就要分离。眉山老家中,两人无忧无虑,闲居读书的那份悠然生活,就再也不容易有了。
兄弟俩就此讨论起前途来。清贫人家的读书子弟,怎么推得开求仕谋生这条唯一的出路,只能希望及早从仕路上退出来,同回故乡,才能对床而卧,共度风雨之夜,寻回他们的旧梦。
光献曹后后来说,那一天仁宗策试贤良后,归宫,面有喜色,对曹后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意指轼、辙。
制科入等后调官,苏轼除大理评事,苏辙为试秘书省校书郎。
自此风声所布,一旦之间,三苏父子文名,震动京师,流传四方,苏氏文章,遂为天下第一。士人竞以苏文为师法,很多人来访求传抄新作,也有很多人来要求从老苏问学,孙鼛(叔静)兄弟就于此时拜在老苏门下。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苏氏两兄弟,二十余年的生命中,从来形影不离,未曾分开过一日,如今行至郑州的西门郊外,蓦然惊觉,必须于此告别,就情不自禁地惶恐起来。
苏轼骤然勒住马头,看了那清瘦的弟弟一眼,脸色突然变得非常苍白,嘴角抽动了一下,差点流下泪来。
一路来,无论是在屋子里的,或是走在路上的行人,个个都很安详快乐,随行的僮仆们非常诧异,何以这位去上任做官的主人,却要这么悲伤。
兄弟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轼的头脑里,忽然变得茫茫的一片空白,骑在马上,心神恍惚,摇摇欲坠。今儿早上明明没有喝过酒,何以虚飘飘地直有晕眩的感觉?仿佛看见弟弟挥挥手,急急忙忙回去了,他还策马高冈上,一直眺望那个骑在瘦马上的颀长的身影。
忽然间,连这个熟悉的背影,也被无情的坡垄隔断了,只看到他头上那顶乌帽,一耸一耸地,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隐没到山坡后面不见了。
从汴京陆行到凤翔,重过五年前旧游的渑池,再访奉闲的精舍。不料从前接待过他们的那位老和尚已经死了,变成庙后一座新造的墓塔;兄弟俩曾经题诗在上面的寺中墙壁,也已颓坏,更无字迹可循。苏轼觉得人生变幻无常,不过如天上飞翔的鸿鸟,偶然在雪地上留下一二爪痕,一忽儿便又各自西东飞散,了无踪影。作诗告诉苏辙:“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这满怀孤独的旅人,心里只是一片苍茫。
苏轼再游凤翔东北郊的天柱寺,参观了杨惠之雕塑的维摩像。维摩的造型,显得病骨支离如枯龟。苏轼不禁生出一个感想,天下的至人,本来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人的肉体像天上的浮云一样,随时变灭,全不足恃,只有心灵才是主宰的永恒。世上尽多体格非常壮硕而心病独多的人,宛转人间,才堪悲悯。
苏轼有位好夫人,王弗夫人非但精明干练,而且颇识大体。苏轼在外面做些什么,回到家去,夫人一项一项地要问个仔细,她说:“你离开父亲远了,凡事没人指点,不可以不谨慎。”她常引用公公说过的话来警戒苏轼。苏轼在家里见客,她就站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说些什么,然后对丈夫说:“某某这个人,说话模棱两可,一味逢迎你的意向,你何用与这种人谈天。”有的人惯会拍马,跑来表示热络,夫人说:“这种朋友,不会长久,交情套得那么快,其去也必速。”苏轼非常佩服她的眼光和见识。
自来凤翔,他对于这么许多牵连不断的吏事,厌倦不堪,以为除了浪费生命之外,身名两皆无益。案牍劳形,问囚理讼,不知所为何来,从前所学,完全抛弃,而一官在身,却又不得不奔走劳役,弄得心神俱疲。
但至五月二十八日,苏轼忽又逢丧妻之痛。夫人王弗时仅二十七岁,只有一个儿子,还不满七岁。他俩的婚姻生活只有十年,而这十年里面,正是丈夫出外求取功名,家庭残破,离合无常的艰难时期。她在家侍奉翁姑,勤俭谨肃,声闻戚党;到随夫游宦凤翔,深知她的丈夫缺乏社会经验,生性又大而化之,她就专心注意他在外面的每日行事,细心观察与丈夫交往的朋友,以她精明的头脑,帮他辨析人情事理,及时谏诤,避免上当。
王弗夫人的谨言慎行,正是苏轼所最缺乏的修养。她的精明干练,使苏轼对她产生很多依赖,隐然做了丈夫的护身神,而今一旦丧逝,怎不令他痛恸。
苏轼对夫人王弗的敬爱,也永远不衰。后十年,熙宁八年(1075)的正月二十日,他在密州梦见夫人,犹是凄切难遣,作《江城子》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宋太祖对于唐及五代藩镇之祸,亲身体验,非常警惕,所以建国之初,竭力裁抑兵权,建立一个文治国家,是其基本政策。文彦博对神宗说:“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就是说明宋代行士大夫政治的特性。
士大夫十有九为文章之士,果于有为者少,乐于无事者多,尤其是出身高门华族的子弟,更缺乏淬厉奋发的志气;而且表面上国家承平百年,大家也就耽于苟安,但求逸乐,因而形成非常保守的政治风气,民心士气,也一样萎靡不振,这是神宗所不满意的现实。
自此,神宗专任安石,而安石之主张变法,也确为时势之所急需。强敌压境,外患严重,幸无战争,但须年付北辽和西夏无穷的需索,割地献金,了无餍足。而庙堂内外,泄沓成风,人皆安于无事,不乐有为。按照实际,大宋帝国到这时候,早已民穷财尽,国用空虚,军备政事两皆窳败的衰颓局面,再不及时振奋求变,则未来的命运,恐怕就不堪设想了。
所以王安石倡言变法之初,朝中重臣莫不对他高远的理想寄以厚望,也都钦佩他那任劳任怨的政治勇气与抱负。不幸他自视过高,而个性又非常偏执,满朝臣士,在他眼中,不是庸人,就是奸人,目无余子,而独行其是。
王安石新政后面,不能说没有高远的理想。如方田、青苗、均输、市易,原是想要造成一个裁抑兼并、上下富足的社会;如保甲制度,为想造成一个兵农合一、武装自卫的社会;如兴学校、改科举,为要造成一个开明合理、教育普及的社会:都是适应时代要求的革新措施。问题在于操之过急,流弊自生,而“徒法不能以自行”。王安石最大的失策,始因于他的性格之“举一偏而尽沮公议,因小事而先失众心”。像推行新法这样的大事,经纬万端,人事上的助力非常重要,而他却刚愎自用,不惜牺牲本来很好的关系,如欧阳修、富弼是竭力掖进他的前辈,司马光是同辈中的好友,程颢、苏辙且都与他共事,他都轻予放弃。而失败则在于“所用非人”,君子不愿与他合作,则小人就乘虚而入,人言安石独善柔佞逢迎之辈,其实也是事势使然。史言:安石秉政时期,“忠厚老成者摈之为无能,狭少儇辩者取之为有用;守道忧国者谓之流俗,败常害民者谓之通变”。这说法固然有点偏颇,但是后来事情证明,“法非不良,而吏非其人”。熙宁变法的失败,这是最大的症结。
王安石与司马光,品德学问,都是当代第一流人物,同负社会重望,但是两人的学术背景和政治思想,却又完全不同。荆公是经学家,著作有《三经新义》,他是个高调子的理想主义者,所以诵述尧舜,执持周礼,他所要实施的新法,都从古制中传承而出。如青苗法自比于《周官》的泉府;免役法本于《周官》;保甲之制,起于三代的丘甲;市易法则如周之司市、汉之平准。他认为宋代开国百年,至今贫弱已甚,但幸天下无事,正宜及时讲求正道,本诸先王之意,变更法度,为富国强兵之计。
而司马光则是史学家,所以编纂《资治通鉴》,他是个标准的经验主义者,以为生今之世,时与古异,三代的古制,极不适用于今日。所以他主张有选择地承袭近代汉唐相治的法制,仍须按照实际利害,逐步改良应用。
安石推行新政,为环境所驱迫,因习惯之推移,为欲迅赴事功,不惜用刑赏来推动新政的施行。奉行的官吏,莫不畏刑乐赏,就不择手段以更重的严刑酷罚,来压迫小民,贯彻法令。安石这样的做法,使他倾于法家的唯法主义而不自知,使原已困穷不堪的生民家破人亡而不恤。
神宗胸怀隐痛,亟求富国强兵,以御外侮。王安石虽然明知变法大事,决不能速求成效于年岁之间,但至一旦负起实际责任来时,他却不能控制。新制日下,法令滋彰,一法尚未成功,另一法已经颁布,使奉行的官吏都茫然不能省记,老百姓在新政暴风下,只有惶惑或恐惧的份儿,人心浮动,谣言四起。更糟糕的是安石用刑赏来压迫地方官,促令积极推行新政,地方官怕推行的成绩不好,时间落后,自身要遭罪谴,只好不择手段,加倍压迫到老百姓身上去,如再加上胥吏的浑水摸鱼,从中舞弊,则纷扰苛刻,任何良法美意,都会变成残民之具。
苏轼的理论是,一切政治和法律制度的变更,都须因应时势的需要而逐渐推行,社会的生活和风俗因时变化于先,法律制度跟着革新于后。假如以为法令代表政治权力,六七少年关门制作出来白纸黑字的公文,竟是一帖万应灵丹,足以一笔抹杀宋代百年的积弊,足以强迫改变社会的风俗,这是过分的迷信。人类均有惰性,未必能于旦夕之间信任新制之利,甚或发生疑惧,则就产生顽强的阻力,而至于完全的失败。
他并非不知道王安石得君之专,以及新政派垄断一切的作风,多少元老重臣,都被迫得相率走避。宋自立国以来,言官向被尊重的传统,也不惜因此破坏。今已台谏一空,苏轼,他只是一个区区八品闲官,怎能拂逆巨龙的鳞甲?倘如不自量力,他将付出何等重大的代价,也是谁都明白的后果。
然而,老百姓自己没有讲话的机会。英明的神宗,求治之心过分激切,不暇冷静思考,九重之内,听不到千家万户的号哭,也看不到老百姓咬牙切齿的冤苦。苏轼则来自田间,原是老百姓中的一分子,彼此血肉相连,痛痒关切,有一种单纯而强烈的感情,对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抱持着情不自禁的同情心,逼得他要挺身出来,“为民请命”。
苏轼毅然直指谄谀之人,但求逢迎,不怕欺罔,所以凡是说军心乐于合并,百姓乐于青苗者,都是谗言,皆不可信。最后,他竟直指神宗“人皆谓陛下圣明神武,必能徙义修慝,以致太平。而近日之事,乃有文过遂非之风,此臣所以愤懑而太息不能已也”。这样的话,在那个时代,杀头尚有余辜,苏轼之奋不顾身,固然可惊,而神宗的宽容,尤不可及。
神宗是个开明的英主,喜欢听多方面的意见,所以王安石常将外来的地方官,引见皇帝,用以证见新政的成功,坚定皇帝的信心。范纯仁谏勿听信小臣之言,苏轼有听言太广之诤,都是针对这个情形而发。在安石方面,当时反对新政的人太多,很担忧这年轻的皇帝,会被众口动摇,所以竭力劝说神宗,为人主者必须“独断”。有一个独断的君主于上,必然连带产生“专任”的大臣于下,这是王安石巩固新政及其领导地位的一策。
神宗一再挽留,而司马光去志已坚,最后只好从其所请。既至洛阳,他就从此绝口不谈时事,邀约一批史学者如刘恕、范祖禹等着手编撰历史巨著《资治通鉴》。
人生真有命运这样东西,挡在前面,引领人懵懂前行吗?尽管有人不肯承认它,以为人自有力主宰一切,不幸有更多的经验事实,使人们不得不承认:人,实在很脆弱,常被命运所捉弄
士人从仕,能得人主的知遇,该是多不容易的造化,而苏轼是既得其“知”,而无其“遇”。
北宋士大夫间的风气,败坏到这个地步,也是苏轼所意想不到的现实。欧阳修一生更历忧患,精力早衰,他的头发完全白了,终年牙痛,已经脱落了好几个,两耳重听,本来是深度的近视眼,这时候,几已接近失明了,仅辨黑白而已。最严重的是患有多年的消渴疾,即今之糖尿病,时发时愈,全身肌肉消瘦,自言“弱胫零丁,兀如枯木”,以致步履维艰,更形衰老。
苏轼认为欧阳的年纪还不算太老,身体之所以坏到这个地步,显然是忧劳过度之故,只看自己还只三十六岁,头上已生白发,忧劳伤身,真不值得。《颍州初别子由诗》说:“……我生如飞蓬。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
第三章 马入尘埃
人生,被命运播弄,发生变化,常在意外,如这变化竟然荒谬到令人不能自信时,则你已陷入命运的陷阱,遍身芒刺,动弹不得了。
在荆公变法所发生的政争中,苏轼是反对派中的少壮分子,他的激烈而动人的言论,为众目所共睹;他与保守派重臣间的交往活动,更被新政人物侧目疑忌。他是这样一个反对新政的彰著人物,却被派到地方政府来,地方官在职责上,必须遵守中央命令,执行新法,推行新政,否则即是渎职,所以他到杭州来做通判,本身即是一大讽刺。
苏轼说他自己生性只合是一匹遨游原野的麋鹿,如今却跑来做“立仗马”——那种仪仗队里,金鞍玉勒装饰起来的马匹,旁人看得非常华贵,在它自己只有厌恶。立仗马终日无声,那是用皮鞭子训练出来的,不准一嘶,此非马的本性。苏轼很激愤地说:“一样为别人劳作,我宁愿拉盐车,也不做仅存皮骨的立仗马。”
前人论诗者,说苏轼西湖诸诗,都特别“加意出色”。一日,饮酒湖上,初晴后雨,作诗二首,其一云: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此篇一出,在西湖诗中,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西湖僧寺之盛,冠于全国,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说,杭州内外及湖山之间,唐以前就有三百六十寺之多,钱氏吴越立国后,更增至四百八十寺。如此好山好水的供养中,必有静中生慧的智者,孤山所见的惠勤外,一定尚有高人在
僧昭素,善琴。苏轼说,昭素所作的微妙琴声,不知何所从来,但能“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只是还有这颗心在,虽然可因艺术的力量,消散或清洗于一时,而人生凿枘的痛苦,却仍隐隐存在。
——这是人生的悲哀。
陈襄的品德,苏轼十分敬视,但看两人在杭州重聚,苏轼作《和陈述古拒霜花》诗:
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
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
人生中,能抗拒霜雪欺凌的,固是勇者,但有更高一层的生命本质,不经风霜锻炼,就开不出瑰伟的奇葩来,是谓“宜霜”。苏轼此意,甚为深曲,也许以此颂赞陈襄的风骨,也许自期得此境界。
苏轼生在庶民之家,意识中自认是众民之一,岂因为官作吏,就此脱胎换骨?大家同是“天民”,血肉相连,自有一份同歌共哭的感情。如今眼见新法下老百姓的生活秩序紊乱了,负担越来越重,法网越来越严,到处都是贫困、饥寒、债务,以至胥役的勒索,公堂里的鞭扑,塞满监狱的囚犯,种种惨状,不一而足。这都是庙堂中峨冠博带、坐而论道的贵人们所看不到的景象,却使他热血奔腾,情不自禁地写下了那些呼号疾痛的诗篇,本意不在讥讽什么,但以他那尖锐的性格,所说的话,往往利如匕首,使人流血,苏轼之偏遭时忌,这是原因之一。
自新城坐船回杭,出富春江,经桐庐,过严子陵钓台,在舟中作《行香子》词: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十月常山庙成,苏轼往祭。回程,与梅户曹在铁沟地方会猎,习射放鹰,豪兴十足,作诗并《江城子》词,词曰: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从庄子哲学中体会出生命之最高价值,在于精神之独立与自由。一个人要达到这种境界,则必先排除无穷的物欲及放纵的激情,这两者都是使人不能超然物外的最大桎梏。
熙宁变法,实施新政,只为急求有功,不惜以严刑峻法来实施聚敛之政,实与暴秦无异。老百姓的脂膏,已被剥削殆尽。苏轼自恨不在其位,无可挽救,更感叹近三年来,执政人物的此起彼落,但都不是医国之手,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苏轼此时向往盖公黄老之治,盖深感此时“与民休息”的重要而已。
熙宁九年(1076)八月十五,与僚友饮于超然台上,非常高兴。这个中秋夜,虽然大家一起欢饮达旦,为自来密州最快乐的一次盛会,但是客逢佳节,又不免苦念起在济南的老弟来了,大醉,作《水调歌头》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词从自然的流变说及人事的无常,从一种孤高的气氛中,透露出作者旷远的胸襟,历来被认为是中秋词中的绝唱。
第四章 黄楼
苏轼有《别徐州》词,调寄《江城子》,语意十分萧索: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第五章 乌台诗狱
沈括,字存中,浙江钱塘人,博学善文词,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不通晓,在中国历史上,自汉有张衡后,他是第二个正史有传的科学家。
虽然是科学史上成就极大的学者,但在那个时代,士非从政,即无其他出路,而他在现实政治里所表现的角色,却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这与他才能卓越而早年甚不得意有极大的关系。沈括家贫,迟至三十一岁才中进士,自入仕途,即被冠盖荣华所眩惑,使他热衷利禄,竭力营谋进用。
以李定为首的这些台谏官,他们之所以要兴起这场诗狱,目的在打击保守派的潜在势力,摧毁他们重登政坛的机会,借以巩固王安石去位后,力量已显薄弱的新政派的既得政权,是非常明白的事情。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前举这阕《卜算子》,为苏轼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时所作。
人须有所不为而后才能有为,这是一个自由人所必须具有的品格。与一个过度世俗化的人不同,他不追求利禄,不在意世俗的荣辱,他只坚持他的价值观念和精神的自由。
这块荒地所在,本无地名,因在黄州城东门外,而且白乐天做忠州刺史时,有《东坡种花二首》,又有《步东坡》诗:“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苏轼向来爱好乐天,忠州、黄州,都是谪地,更巧的是皆在城东,因此,苏轼就给这个乡野之地,命名为“东坡”,自称“东坡居士”,亦自此始。
苏轼流放黄州,廪禄皆绝,生活非常艰苦,虽然躬耕东坡,一时也无多少实际帮助,所幸原是寒士出身,居家向来俭朴,倒还经受得了清贫的景况,心里唯一不能坦然的,是这废弃生涯,使珍贵的生命平白归于浪费。
初贬黄州,苏轼尚在盛年——四十五岁,正是一生中的黄金时间,却被放逐到这个文化落后的江城蛮瘴之地来,并无实际官守,每天三餐一宿,余无一事可为。而时间恰如大江之水,滔滔东流,不舍昼夜,不啻是对自己生命的存在,肆意无情的摧残。这种打击,落在热爱生命、满怀抱负的苏轼身上,必然构成最无救助的压迫和痛苦。
苏轼讲究饮馔,却努力提倡“戒杀”,此因苏轼一生,苦难深重,使他真切体验生命的意义,对生命存在的这个事实,抱着执着的感情,认为宇宙间一切有生之伦,都有权利维护自己的生命,人类无权杀害别的生物,何况只为口腹之奉。
这种人道主义思想,形成苏轼“民胞物与”的精神,表现于政治作为上,则为忘却一切利害,反对病民的新法,不顾任何打击,要替哀哀无告的老百姓说话,兴水利,救灾荒,恤病赈饥,孜孜不倦;表现于个人生活上,遇事同情弱者,几乎成了他的基本观念,饮食生活中“戒杀生物”,只是最最微末的一端而已。
五年九月间的夜晚,他与几个朋友在江上饮酒,薄醉归家,一路欣赏江水接天、风露浩然的秋色,忽然兴起“身非己有”的痛苦,生出挣脱尘网、追寻自由的欲望,独自面对着江水幻想起来:“倘使趁这好风好水,将这自己作不得主的躯壳,乘上小舟,听凭江上秋风,随便吹到哪里都好。”他把这份渴求解脱的幻想,写成一阕《临江仙》词,与客大歌数过而散。这阕词是这样的: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初听人说,这地方即是三国时代吴蜀联军大破曹魏的古战场。凡是怀着满腔淑世的热情而横被现实压制的人,每好追想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以弥补心理的空虚。苏轼亦然,初游赤壁,就写下一阕有名的《念奴娇》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苏轼少年得意,一夕之间,名满天下。自入仕途,逞着一腔淑世的热情,追求理想。然而,任何时代的现实,总难符合天才的抱负,则又不免乘其迈往的豪气,痛快淋漓地评骘政事,发泄感情。不料这份热忱,这份豪气,为他带来了几乎是杀身之祸。自从贬谪黄州,物质生活当然大不如前,但这并不重要,苏轼的痛苦,是时间对他的压迫。
本来,人的生命,具有“仓促即逝”的特质。苏轼在黄州,正是人生的盛年,发挥抱负、建功立业的黄金时代,怎经得起在此荒瘴江城里平白浪掷?再就个人的生活范围而言,人的活动空间,受着许多现实世界的牵制,本就不大,现在则被法律限制居住于一州境内,这个六尺之躯,宛如被绳索紧紧捆缚,辗转偷生,岂能容忍?
然而天下事没有绝对的得失,失之东隅者,未始不能收诸桑榆。苏轼原是生长在农村的一个青年,入仕以来,世俗的繁忙,吏事的压迫,焦劳愁苦,日不暇给,使他久违了素所亲近的大自然,使天赋的一腔艺术气质,几乎全被扼杀了。现在却有充裕的时间,得以从容体会大自然里各种不同的情趣,使他尘封的灵性,渐渐觉醒。
看完田,归家路上,天气突变,忽然下了大雨。他们一行,本来带有雨具,看看无用,先已叫人带回去了,这时候,除了挨淋,没有别的办法。同行的人,个个淋得非常狼狈,独有苏轼似乎不觉有雨,照样安步徐行。不久,雨止天晴,他很为自己保有这份坦荡的心怀而得意。作《定风波》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阕词,是《东坡乐府》里的名作之一,音调铿锵,节奏恰如潺潺春雨,平和、洒脱而又宁静。
人生,有追求就必有失落,人如不能忘情得失,他的心便永远平衡不了,心理不能平衡,痛苦便如风雨一样,四面八方地包围了你。惟有这饱经世患的诗人,在雨中举步轻行时,他心中根本没有晴明,所以也就无所谓风雨。人间一切变幻无常,唯有超脱物外,才能一尘不染;唯有安步徐行于大雨中的人,才能“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地坦然归去;有这样任天而动的襟怀,才令人望之如神仙。
放逐苏轼,不是神宗皇帝的本意,神宗渐悟苏轼并没有“讥讪君上”的意思,不过是执政们给异己者扣上去的一顶高帽子而已。然而宋朝传统的台谏制度,皇帝有必须接纳谏言的义务,而新政是国家的既定政策,也不容反对议论肆行流布,基于这两个政治之现实的情势,神宗不得不暂时牺牲苏轼。
第七章 飘泊江淮
最后由东林长老陪往西林寺。苏轼一路观察山景,峰峦重叠,不但距离远近,形势向背,各有不同的容色,而高低起伏,姿态互异,更是变化无穷。苏轼这几日来,看山所得,不仅是美感上的享受,更重要的是得到了一重解悟,得到了一重隽妙的见知。《题西林壁》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其实,这首小诗,千余年来,成为家喻户哓的名言,并不因为它于文学上有何特别优异的表现,也算不得是禅门的机锋,苏轼只是拿庐山的变化来印证一个人间的认识,然而,即此认识,便是无上智慧。
人们所见事物,往往只从自我的感觉出发,把自我的心作为衡量世间事物的标准,因此,所见事物,便无可避免地着上了主观的色彩和感情。譬如杜甫诗说“感时花溅泪”,只因他自己在感伤时事,所以觉得花也陪他溅泪,如由另一个登徒子来看这同一朵花,也许他所见的正是“露滴牡丹开”的好景。
所以出于我们感官上所见知觉闻的一切事象物相,并非事物本身的真实,只因人们惯把自己当作宇宙的中心,一切看法想法,都难摆脱自私的成分,即“身在此山中”这一大魔障,造成主观的蔽锢,说是我所见的庐山,事实上只是透过庐山看了他自己。世人都以如此“自我中心”的虚假认识,做“自以为是”的价值判断,因此造成这个现实世界中无穷的冲突与祸患。
世人在这个自我中心的笼罩下,以为万物皆须为我,花须为我娇艳,山亦为我作态。其实,这不是“认识”,只是我的幻觉,一旦这种幻觉破灭的时候,人类的命运,就只剩下一大堆的虚空和痛苦。
苏轼能够离开“身在庐山”的立场,来看庐山,便是他的绝大聪明。他能以平等心来看庐山,使我与山,山与我,一体俱化,共同成就万物与我一体的理想生命,创造有情的世界。
一个政治家,一旦从热烈的政治生活中冷静下来,不免回顾生平,牵扯出种种前尘往事,常为自己作下一个残酷的结论。安石自嗟这一腔救国救民的抱负,何以竟不为当代的先达和老成所接纳,血心创造的种种新政措施,又不能获得大部分正人君子的合作,孤军奋斗勉强打下的一点新政基础,而又后继无人,是不是他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无情的东流,将来历史上又将如何描画他呢?他不能为同时代的人所了解,怎能避免后人的曲解或歪曲?一向强硬的安石,也不禁惶惑起来,一种突然产生的孤高的寒意,侵袭着他;一种无助的失落和悲哀,淹没了他
苏轼一到金陵,即遭殇子之痛,还来不及去晋谒荆公,荆公却已野服乘驴,到江边来看他了。
苏轼不及冠带,出船迎揖道:“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礼岂为我辈设者!”安石洒然笑答。
这两位个性不同,但是一样伟大的人物,不论从前身在政治漩涡中,曾经有过若干是非,多少摩擦,而今事过境迁,金陵重见,则两人都已退出了那个混乱而又充满喧嚣的政治舞台,彼此皆是台下的闲人了,回首前尘,恍如噩梦。现在,悠游林下的王安石,得以一代才人来看待苏轼,苏轼则以前辈敬视荆公,无拘无束地晤言一室之内,不觉都有快慰平生的喜悦。
又劝苏轼就在金陵买点田地,寻所住宅,先把生活安顿了,然后才能读书治学。安石这番意思,非常明白,他希望苏轼留居金陵,和他作伴,苏轼也为之非常感动,作《次荆公韵四绝》中,有一首是: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苏轼面对这伟大而又孤寂的老人,想起“逝者如斯”又不可追的过去时候,有许许多多可以后悔的地方,所以说“从公已觉十年迟”,这是苏轼真诚的忏悔之辞,是他经过御史台狱的锻炼,经过黄州五年,沉痛的反省之后,才说得出来的真心话。荆公得此诗后,也很感动,惘然道:“十年前后,我便不厮争。”
苏轼回想熙宁年间的荆公,怀抱一腔救国的热忱,执持理想,那一份勇往直前的勇气,着实足以令人敬佩。曾几何时,如今只是个衰病而又孤独的老人,驴背行吟,蹀躞于钟山道上,不禁付与无限的同情。
苏轼来时,正是河豚当令的时节,据说这是一味千古无双的珍馐美味,它有鱼类的鲜嫩,又有豚肉的腴厚,尤其腹内有膏,色白,俗名“西施乳”,风味只可想象,不能言传。苏轼对此念念不忘,甚至当他题建阳僧惠崇所绘《春江晚景图》时,竟将春花春水江南一时的美景,都拿来做了河豚鱼的配角。如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八章 风雨京华
历史上母后当政时代,常见朝纲不振,大权旁落的现象,或则奢逸享乐,有政失修明之弊,唯有宋朝摄政的这三位母后,却都知人善任,精勤政事,以厚德深仁,著誉后世。
谋自己出,适便小人逢迎,不幸而为范纯仁所言中。更不幸的是古往今来,凡是拥有权势的大人物,几乎很少有人伟大到能够排斥小人的阿谀奉承,贤如司马温公,亦属不免,可为浩叹。
苏轼擢升中书舍人,还不满半年,元祐元年八月间,又蒙太皇太后诏迁翰林学士、知制诰。金马玉堂的翰林学士,位三品,是侍从近臣中的高阶职官,地位超越给事中、六尚书。
翰林故事:学士入朝,有朱衣院吏二人,双双引至朝堂而止;给三省公文,不必用申状,只以尺纸直书其事,品位清华,从可想见。所以,当时的士大夫间,但凡听到有人新任翰林学士,便称“一佛出世”,其于世人心目中的尊荣,竟至如此。
宋朝取士太滥,粥少僧多,爵禄的竞争,非常激烈。司马既亡,他们为要维护既得的权位,非常自然地结成集团,政治上一经分成派系,则党同伐异,势所必至。人如过度执着于权势利禄,就会牺牲政治原则,变成一大堆不问是非的政治动物了。
司马光受命之初,汲引程、苏,本意在于利用他们学术上的地位、声望和才华,来辅翼他的经国大业。洛学的程颐,本是中原理学的重镇,道德学问,为世表率。然而一个人的学问愈高,他的知识范围便愈专门,观念就愈固定,他的经验和思考几乎完全偏在理论和概念方面,与行政业务的相关性就非常薄弱,对于现实政治的了解,实际社会的知识,常常不如一个平常人,何况还要高自崖岸,架子摆得很大,官场上的人事摩擦就从此发生。所以自古以来,学人从政几乎命定是要归于失败的。
苏氏家学,本于荀卿和孟子,具有自由批评的特质。苏轼是非观念之强,也实不下于司马光,疾恶如仇,坚持小人之防,努力保卫元祐朝“贤人政治”的原则,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绝不与人妥协,好用激烈的语言文字,扫荡脏乱。
这样做,必然要与现实的权力世界,发生直接冲突,使自己在政治社会中变成一个可怕的“异端”。异端固常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但他本身则将遭受无穷的迫害,何况他的言论具有很大的影响力量,何况他有不可轻视的主眷。
怨恨苏轼的,固然是最先挨打的蔡确、吕惠卿等辈;而司马门下所结成的那个官僚集团,具有极大的政治野心,嫉忌苏轼更深,也最不能容忍他。
据说,争论役法后,司马光生前就有将他“逐外”的意思,而现在,他的门人们自知声望不如他,帘眷不如他,不得不结起伙来,对付这匹政治上纵横难驭的野马。
苏轼作吕惠卿告词,辞锋那么凌厉,怨已结得不小,这人目前虽然失势,但党羽布列内外,仍然具有非常深厚的潜力。政治变幻无常,一旦机会到时,隐忍的怨恨,都将变为报复的利刃。
这还不算是眼前的对立,最糟的是二苏又得罪了数代簪缨,父子弟兄相继为相的豪门——颍昌韩家。韩家的门生故吏,此趋彼附,本属一气,在官僚政治的结构中,具有极大的势力,得罪韩家,等于得罪了掌握实际政权之官僚全体,二苏的祸患,从此便连绵不断了。
元祐与熙宁不同。熙宁党争,一方面为要实现新政理想,一方面则为维护传统的安定,虽然双方争得剑拔弩张,“喜于敢为者,骂别人为流俗,乐于无事者,诋他人为乱常”。双方都不免意气用事,但其指归,皆为国家民族的前途,所争者是国家的利益,人民的生计,不为个人争权夺利。而元祐朝士不同,党争的目的,只是职业官僚的排斥异己,政治上的夺权运动而已,所争者皆是细事,并无一定的政治立场,甚至是一大堆人身攻击,纷纷叫嚣,尽是权势欺凌而已。
第九章 书斋内外
定国有一歌姬,姓宇文,名柔奴,眉目娟丽,颇善应对。其家世住京师,从定国南迁,苏轼后有一次问她:
“广南风土应是不好?”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柔奴回答。
这似是一句非常平凡的话,但在一个体验过忧患的人听来,却如针刺要穴,凛然感到语中充满着哲理和智慧,特地为她填了一阕《定风波》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京朝不如穷邑,衣冠不如市井。苏轼内心的感觉,真是冠盖如云,而一身孤寂。
第十章 杭州去来
北宋当年,杭州还是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小城,不能与京城开封相比,要到南宋建都于此,改名临安,它才繁荣热闹起来。祖居钱塘的周煇,在南宋时听故老传说从前的杭州:“昔岁风物,与今不同。四隅皆空回,人迹不到。宝莲山、吴山、万松岭,林木茂密,何尝有人居。城中僧寺甚多,楼殿相望。出涌金门,望九里松极巨,更无障碍。……”
苏轼大为称赏,以后同游又共同工作,益发敬重他的人品,称之为英伟冠世的慷慨奇士,将他比作孔文举一流的人物。景文是刘壮闵公平的少子,有兄六人,皆已亡去,而景文时亦五十八岁,垂垂老矣。苏轼名诗: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人之为学,本有两个不同的阶段:在第一个阶段里,须广泛吸收前人积累的知识和思想,应自勤读中求取;到得成熟阶段,必须把自己从别人的知见中解放出来,用自己的头脑,作独立的思考,然后才能建立自有的创意,发挥自有的感情。这第二个“不观一书”的阶段,正是运用想象力的创造时代,秦少章此一忠实记录,非常重要。
元祐后期的政事,已经颟顸到了这种程度,官僚只会争夺权位,粉饰太平,对于生民的疾苦,不但漠不关心,甚至是他们的忌讳。太后诏求直言的结果,竟然如此,史言“元祐之治”,亦不过尔尔。
苏轼在杭,兴作水利工程三项,都由博采众议而成,认为自己不过“画行”而已。即使在上报朝廷的奏疏中,他也一一陈明计划创议者是谁,监工督役者的现职和姓名,不论官职如何卑微都不抹杀他们的劳绩。长官不攘功,足以使人人乐于效命,使一切人才皆得出头。看似一个起码的条件,但是古往今来官僚社会中具有这种气度的人,似乎也不多见。
越州太守钱勰(穆夫),几于同时被召,从班再知开封,苏轼作《临江仙》送他先行。对于仕宦生涯的奔走四方,他深有感慨。如言: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司马光逝世后,刘挚乘时崛起,招徕羽翼,排除异己,成了官僚集团朔派的领袖。任何政治制度,只要一有派系存在,为了维护集团利益,政治上一切夺权现象,都是免不了的,尚非国家之患;但是大处不该违背立国的原则,小处不该违背个人立身的本末。
小人唯利是图,利之所在,六亲可以不认,何况朋友。
这场风波,以两罢来作解决,正是元祐朝一贯的作风。司马光逝世后,职业官僚当位,一切以巩固利禄为先,以和光同尘为手段,再也没有政治原则。官僚不敢得罪任何人,除非你站的地位,挡了他的前途,才和你拼。垂帘听政的宣仁太皇太后,像天下所有上了年纪的老夫人一样,凡事但求平静,碰上争执,不问是非,一味平抚,她只要保全祖宗的基业,太平无事,只等皇帝长大,便可以还政。因为如此,所以元祐之世,贤奸杂进,一切都不是司马当年的理想了。
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
苏轼一生有三大目标:一是艺术的创造冲动,二是善善恶恶的道德勇气,三是关心人类的苦难。这三者,构成他的生命热情。做地方长官,不仅可以避免小人的围攻,脱逃个人的祸患,最大的好处是亲民之官,至少有机会为老百姓做些事情,清弊除害,直接从水深火热中拯救人命
税务官以“超收”为功勋,官与役一处分钱,为现代人所习见的常事,但是宋代的苏轼却大为诧异。
人间的得失,实在非常虚浮,世事变乱无常,咸阳道上的英雄,也许是从前在你家养马的厮役,忽然拜将封侯,造起大宅第来了;负贩的买卖人,竟成了社会上第一流的人物;所以我辈中人,就不得不安于寂寞了。苏轼自嘲醉梦未醒,年力已经这样衰疲,却还在玩沐猴而冠的把戏;技穷的优伶,还要被强迫登台。此诗意境非常苍凉,不是对王巩这样的患难之交,苏轼也不敢倾吐这一份身世的沉哀。
读陶者,若不了解他对社会现实的基本态度,若不明了他这一生的经历背景,从情感深处探索他精神生活的源头,便不能完全领略他的诗意;不能了解诗中之意,当然读来“如嚼枯木”了。
所以,人须阅历较深,且能咀嚼精勤,才能领会陶诗非但不“枯”,且不尽平淡。释惠洪《冷斋夜话》引述:“东坡尝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
少年时代,那么辛勤地苦读;学成之后,又那么忍寒挨饿,奔波道路。当初以为政治这东西,具有无比的力量,可以拯救人类的疾苦,铲除人间的不平。所以纵然吃足苦头,也抱着极大的信心,要将一腔热血,自己的理想,化作人类千年的福祉。不料官是做了,但所参与的现实政治却是那么丑恶,不但抱负成空,而且并不容他。这眉州的农家子弟做了官,恰如菜虫之化蝴蝶,添了两条翼翅,适足被网胶黏;又如雀入大水化为蛤,再也不能远走高飞,回不了老巢。这一切全是可哀的人生谬误。
依照中国的历史传统,君权是至高无上的。为防止绝对的君权发生权力泛滥的弊害,儒家只能从两个方向来约束它:一是抬出比君主更高的力量来作精神上的限制,这就是汉儒的“天”和宋儒的“理”;另一更具体的努力是用教育方式来把皇帝塑造于一定的理想模式中,即是“辅弼圣学”。这些努力虽然并不产生决定性的效果,但多少能够驯化权势,尤其对皇帝所施文化教育,所发挥的政治影响力,常常大于儒家在政治方面其他直接的成就。
闰之夫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苏轼曾在她过生日时,取《金光明经》的故事,买鱼放生为寿,并作《蝶恋花》词一阙:
泛泛东风初破五。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
一盏寿觞谁与举?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
苏家用一小吏高俅,颇工笔札,本来打算送给曾布用的,曾以他家办文书的人已经多了,辞谢不受,苏轼便将他托付了驸马都尉王诜。
高俅得意之秋,苏轼早已下世,然而他却富贵不忘旧主。苏家子弟入都,据说他给养问恤甚勤。有说徽宗后期对苏轼身后各种禁约的宽容,高俅与有力焉。可见小人有时也会做一两件小善之事。
苏轼在定州这段时间,中枢政变这一股强烈的气流,弥漫六合,使任何人都能感到闪电已亮,轰雷即至。朝廷内外,阴霾密布,气压低得使人喘不过气。
失意多年的新政派,包围了青年皇帝,个个摩拳擦掌,只待重登政坛;元祐旧臣,只能泣血谏宣仁太皇太后的苦心孤诣,希望意气用事的皇帝,万一能够感悟。
这场政治上的败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已难望挽救。从来历史上的变革,被变革这一方面的政治人物,必须承受任何残酷的后果。苏轼只能默然,坐待命运支配。
所谓“专用此术”,从另一方面足以证见苏轼虽在语言文字上受尽挑剔,吃足苦头,但其立身行事,光明正大,实在无懈可击,否则那么众多的耳目,寻瑕摘疵,何以都只能在咬文嚼字上做工夫?实在苦于没有材料也。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宋不杀大臣,大臣负罪,以贬谪岭外为最重的惩罚。
苏轼竭力挣扎,就是要挣脱这三十多年来的邯郸大梦。但是梦虽醒矣,却发现自己已被政治迫害所捆缚,茫茫来日,不知将有怎样的命运来到,仍然不免有心如“挂钩之鱼”那样的痛苦与焦灼。一天,他从嘉祐寺徒步上山往松风亭,山径陡峭,足力不济,坐在路隅休息时,忽然得了彻底的解悟。作《记游松风亭》短文曰: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渊明晚年,气概不衰,仍然是个不为时移、不为势屈的倔强老人。苏轼认为渊明这种性情,颇有与自己近似之处。
经历挫折,而皈依自然,渊明诗《归田园居六首》,最能表达那份与自然同乐的精神。兹举其第一首为例: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些诗篇,给予苏轼非常强烈的共鸣,因此下定决心,尽和陶诗。
苏轼之再贬儋耳,据传祸起于他《纵笔》一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传至京师,被章惇看到,惊曰:“苏某尚尔快活耶!“
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与弟海滨诀别,凄然渡海。不料自此一别,这一对历史上著名友爱的兄弟,就再无机会见面,真成永诀了。
第十三章 海外东坡
元祐臣僚,几乎无人不遭谪逐,而远窜海外的,却只苏轼一人。人莫不自负有才,莫不好名,而才名相累,竟是如此苛酷,此所以苏轼对于《庄子·山木》篇“材与不材”之说,怀着甚深的感慨。
政治这东西,一朝变成个人权力时,就没有不被滥用,亦几乎没有不血腥满地的。实际政治像头十分饥饿的怪兽,永远要吃掉其他任何东西,无休无止。
在此黑暗时代,民有二蔡(蔡卞、蔡京)二惇(章惇、安惇)之谣。二蔡二惇固然罪可通天,但是哲宗惑于女宠,将权力授于豺虎,而昏愦不省,终是不可原谅的。
海南“百物皆无”的生活环境,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而精神食粮——书物的匮乏,对一个读书人所造成的威胁,像失落灵魂一样的痛苦,就不是平常人所能想象的了。
不过,陶苏二人经验不同,天分有别。渊明意主澹逸,诗语“微至”已足;东坡豪迈,故多豁达之辞。所以轼虽和陶,而意境不同;苏轼学不到渊明的澹逸,但他也自有其恢诡陆奇的达人本色,各有不同的精神面貌。
正如我们眼前有这样两个人:一个是三家村中的恂恂宿儒,神闲气静,眉目清澄,语言全从平凡的情理出发,令人觉得可亲;一是做过大事、经历风涛的豪士,眉宇轩昂,英气内敛,辞锋犀利而坦率,令人觉得豁达。前者是陶潜,后者便是苏轼。
第十四章 北归
游是个多情种子,落拓的宦途,飘泊的生涯,哀伤的恋情,不断折磨着他,使他变为一个伤心厌世的词人;到被谪官郴州时,心情更苦,词境就更凄怆,如《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华南地热,时方早春,而岭上梅花却都已结子了。苏轼作《赠岭上梅》诗,豪气依然不减当年:
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
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
金山寺中,原先留有李公麟所绘苏轼画像,此时自题一诗于上: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最后的仕历是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谪后,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墓志说:“公自元祐以来,未尝以岁课乞迁,故官止于此。”勋上轻车都尉,封武功县开国伯,食邑九百户。
著作有《易传》九卷、《书传》十三卷、《论语说》五卷,《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诗》四卷。
苏轼生命中,天赋一腔迈往之气,一副热烈心肠,再经后天儒学者的严格训练,两者统合起来,成就为一个抱负非凡、才气纵横的知识分子。他那胸襟浩荡而正气凛然的人格,随时随地发出灼灼的光芒,照耀在人们的眼前。
人世从无一个完美无缺的社会,所以需要正直而勇敢的批评,带动人类文明不断进步。
作为一个有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必有勇气为天下先,担起这份艰危的职责。他们必须特立独行,不为世俗所蔽,不与现实妥协,勇于挞伐社会中现存的成见、迷信和一切腐旧的功利思想;更须奋不顾身,向已经建立起来的权威挑战。
所以,如无这种使命感,而且乐与世俗同化,追求物质或感官享受,心有畏惧的人,不能算是真正的知识分子。
真正的知识分子,必具强烈的正义感和是非心,不向任何权势低头,只对自己的思想见解负责。要说的话,就痛痛快快说出来;要哭要笑,就大声哭笑。他们是观念的行动人物,所以从来不屑瞻顾,更不稍自掩饰锋芒。
然而,总是披着虚伪外衣的现实社会,怎能容忍如此认真的异端存在?尤其是最现实的政治社会,更不能听任一个异端的言论散布四方,动摇权势的架构。
苏轼一生,几与祸患相终始,其故即在于此。
北宋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文化大帝国,苏轼生在这个知识广被推重、文化达到巅峰的时代,故能以生长于西南偏鄙之地的一个草野青年,一入京朝,立即崭露头角;但是宋代的文化虽然灿烂,而士大夫所操持的现实政治却并不理想,使一个原想出山“求为世用”的“凤凰”,成了被人人厌恶的“乌鸦”。
苏轼从政以来,与实际政治的当权人物,几乎没有一个不曾发生过冲突。王安石、吕惠卿当权时,他是反对新法的尖兵;司马光做相,本是互相尊重的同道,但只为了差免役问题发生争论,几乎要遭排斥。不过王荆公和司马温公,都还是各有政治原则的伟大人物。及至刘挚为相时代,大家只为权势利禄自谋,他之发动台谏,围剿苏轼,只是怕他夺位而已。苏轼对此只有一片“破琴之梦”中的悲悯而已。
苏轼的伟大,在于他有与权力社会对立的勇气与决心,一则得之于知识力量的支持,二则出于“虽千万人,吾往矣!”那份天赋的豪气。这两种气质合起来,造成他“薄富贵,藐生死”的大丈夫气概。这气概,虽然使他拥有至高无上的精神财产,然而,自古以来,幸福和伟大,常不两得,自由与安全,亦无法两全,苏轼之必须成为悲剧人物,几乎是必然的命运,但他也和苏格拉底一样:“果是天意如此,我很乐意接受。”
“人间何处不巉岩”,人生本就充满痛苦。苏轼文字中,充满种种超脱的譬喻,都是他纾解心理压迫的良药,因此使他成为烦恼时代里勇气和乐观的代表,使不幸的人学习他的豁达,度过心灵的黑暗时期;使幸福的人,对在苦难中奋斗的人,生出同情与敬佩。
苏轼笔下,元气淋漓,不但波澜壮阔,而且瞬息万变,令人目不暇接,时而把人带到永恒的边缘,蓦地又回到平凡的人世。所以千年来的读者,惊呼:“东坡,其仙乎!”
古来诗人,被称为仙者,只有李白和苏轼二人。自贺知章称太白为“谪仙”后,“诗仙”几乎成了他的专衔,妇孺皆知。第二个被称仙的诗人,只有苏轼,曰“坡仙”,因他曾梦仇池,又曰“仇仙”。
本文作者: Uyou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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