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尼采哭泣

本文最后更新于:2023年6月29日 上午

——[作者] 欧文.亚隆

导读 当名医遇见超人

  1. 人生的四大终极关怀(ultimate concerns):死亡、自由(包括意志的选择和因自由而有的责任)、孤独、人生的意义(或无意义)。

第一章

  1. “当然,但是,”她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面对他,双手交叉胸前,像个强有力的男子姿态,“对我来说,‘责任’二字是既沉重又难以忍受的,我已经把我的责任削减到唯一的一项——让我的自由不朽。婚姻以及随之而来的占有与嫉妒,只会奴役灵魂。它们永远无法支配我。布雷尔医生,我希望,男人与女人因意志薄弱而桎梏彼此的时代,有一天真会到来。”她以相当于她抵达时的那种自信,转过身去。“再会了。下次——在维也纳见。”

第二章

  1. 当然,布雷尔还有其他时候——销魂的时候。当他被女人给掳获时,当她们变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时。当她们的胸部鼓胀成强有力的奇妙球体时,他被巨大的渴望所征服,他只想要跟她们亲热,这种心理状态非但势不可挡,还负载有颠覆人生的可能。在他对贝莎的诊疗中,这种心理状态差点让他赔尽了

  2. 他相信没有人会有帮助他人的欲望,帮助他人仅仅是为了支配他人,并借此来增加他们自身的权力。有少数几次,当他感到把他的权力让渡给他人时,他感到不知所措,并且以震怒收场。

  3.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各是从怎样的星辰朝彼此坠落而到达此处来的?’”

  4. “你觉得我的马匹怎么样,布雷尔医生?”

    目前为止,这是她第一次偏离正题,而此时,布雷尔突然想起她才不过是一个21岁的女孩。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喜欢在这个美丽的生物上看到一点瑕疵。他的内心深处同情着那两个受到奴役的男人——他的兄弟们,他肯定自己会是他们其中之一。

  5. 我有许多缺点,如你亲眼所见,我很冲动,我会吓到你,我是个不受传统规范的人。但是我也有长处,对于判断一个人是否有高贵的灵魂,我有绝佳的眼光。而当我发现了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失去他。所以我们会通信?”

第三章

  1. “但愿我们之中,无人能习惯病人的死亡吧。”弗洛伊德叹息说,“希望是最根本的,除了我们医生之外,还有谁能撑得住希望呢?对我来说,这是作为医生最困难的一部分。有时我极度怀疑,是否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工作。死亡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我们的治疗又如此微不足道,尤其在神经学方面。
  2. “但是,约瑟夫,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做研究。我不像你那样适合单独从业,所有的维也纳人都知道你在诊断上的准确直觉,我没有那种天赋。如果我去执业的话,终其一生,我将会一直是个受雇医生,就像犁头套在天马身上,终究是大材小用!”

第四章

  1. “那只不过是我的上一站,”尼采说,僵直地坐着,“我整个生命变成了一个旅程,而且我开始觉得我唯一的家,唯一我总是回归的熟悉所在,是我那纠缠不去的病痛。”
  2. 诠释者永远是不忠实的,当然,这不是说他们的不忠实是故意的,而是说,他们无法踏出他们所处的历史架构。同样,他们也摆脱不了个人经历的框架。”

第五章

  1. 同样真实的是,我的病情从未由于我所享受到短暂的友谊而有所改善。不是的,不是我信任得太少:我的错误是信赖得过多。我不准备再去信任,也无法承担去信任。”

第六章

  1. “希望?希望是最终的灾祸!”尼采根本是吼出来的,“在我的书《人性的,太人性的》中,我主张,当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的时候,宙斯放在其内的灾祸就逃进人类的世界中,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是,那里面依然保留了最后一个灾祸——希望。自从那时候起,这个盒子与它所储藏的希望,就被人类错误地当成幸运的宝库。但是我们忘掉了宙斯的愿望,他要人类继续让自己受折磨。希望是灾祸中最糟的一个,因为它延长了折磨。”

  2. “你指的是自杀,尼采教授。自杀应该是一种选择吗?”

    尼采是既坚决又笃定:“每个人都拥有他本身的死亡,而且每个人都应该以他自己的方式来演绎死亡。或许,只是或许,有一种权利,我们可以因而取走一个人的生命。但是,没有任何一种权利,可以让我们借以夺去一个人的死亡,那不是慰藉!那是残忍!”

    布雷尔坚持下去:“自杀到底会不会是你的选择呢?”

    “死亡是严酷的,我一直觉得,死亡的最终报酬是不必再死一次!”

第七章

  1. 尼采某些断言看起来很荒唐,比方说,对父子间相似处多于母女之间的无聊声明。不过,许多格言激励他反躬自省:“解放的标志是什么?—不再耻于面对自己!”

  2. 打开那本《快乐的科学》,布雷尔大声朗诵他标起来的几个段落:“穆勒先生质疑所有的权威与习俗。譬如说,他把美德踩在脚底下,并且将它们重新命名为恶习,就像他对忠实的观点,‘顽固地依附在他想要完成的某种事情上,不过他称此为忠实’。”

“至于礼貌呢,‘他如此有礼貌。没错,他总是为冥府的三头犬赛伯拉斯带一块饼干,而且他是如此胆怯,认为每个人都是那只三头犬,甚至连你我也不例外。这就是他的礼貌’。”

  1. “在我们的生命中,我们一度是如此亲近,以致我们的友谊与手足之情,似乎不受任何东西的阻碍,而且,分隔我们的只有一座小小的桥梁。就在你差不多要踏上它的时候,我问你,‘你想要越过这座桥,到我这里来吗?’—你马上就打退堂鼓了,而我再一次问你的时候,你保持缄默。自从那时起,高山与激流还有一切分离并疏远我们的东西,就被抛在我们之间,即使我们想要聚首,我们再也办不到了。但是,当你现在想起那座小桥时,你无言以对,并且迷惑地暗自啜泣’。”

  2. 他说,对于见到我们秘密的人,还有捕捉到我们脆弱情感的人,我们都感到恨意。因为在那一刻,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重新获得克制我们情绪的权力。”

第八章

  1. 谢谢你,布雷尔医生。跟你的谈话,帮助我结合了这些概念。是的,我应该赞美我的病痛,赞美它。作为一位心理学家,个人的痛苦是一种福气——面对存在苦难的一个训练场。”

    尼采似乎凝视着某种内在的美景,布雷尔不再觉得他们的谈话是双方面的。他觉得他的病人会在任何时刻,掏出纸和笔来开始创作。

  2. “我的确谈到了征服或者是克服一种疾病,”尼采回答说,“不过就选择疾病的那部分而言——我不确定,或许,人真的选择了一种疾病,这有赖于那个‘人’是谁。精神不是以单一实体的方式来运作。我们的意识可能有某一个部分,可以独立于其他部分来运作。或许,‘我’跟我的身体,在我本身的心智背后另有所图。你知道的,意识喜爱陋巷与暗门。”

第九章

  1. 把你的动机解剖得更深层一些!你将会发现,永远没有人做任何事情是完全为了他人。所有的行动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所有的服务都是利己的,所有的爱都是自私的。”
  2. “你可能会告诉别人其实无所谓,我接受你的承诺。重点在于,你会告诉你自己什么,还有我会告诉我自己什么。就所有你跟我说过的动机之中,除了你持续对服务与解除痛苦的声明之外,并没有真正与我有关的部分在里面。那就是它的本来面貌。你会在你的自我投射中利用我,那也是在意料之中,这是大自然的模式。但是你不曾看出来的是,我会被你消耗殆尽!你对我的怜悯、你的施舍、你的感同身受,你帮助我、控制我的技术,这一切的结果,是把我的力量牺牲在让你更加强大之上。我还没有富有到足以负担这样的恩惠!”

第十章

  1. 每个人都对一成不变感到厌倦。你知道吗,约瑟夫,外面每一个美丽的女子,都有某个可怜的男子,厌倦于碰触她!”

第十二章

  1. “我无法治愈绝望,布雷尔医生。我研究它,绝望是人为自觉所支付的代价。看进生命的深处,你总是会找到绝望。”
  2. “但是,我不知道要如何证明这样的事情。而且,我没有对个人的忠告。我是为了民族、为了人类而写。”

第十三章

  1. 布雷尔把手放在弗洛伊德的上面,“生命的巅峰!你说得可真对啊,西格。巅峰,生命攀升的顶峰!但是巅峰的问题就在于,它们代表每况愈下。从峰顶,我可以一眼看遍我的余生匍匐脚下,而且,这个景色并不让我感到愉快。我所看到的只有衰老、名声不再、成为父亲、成为祖父。”

  2. “好啦,西格。”布雷尔微笑着,用手拍拍他朋友的肩膀,“你知道,有些事情你永远不会告诉玛莎,尤其是玛莎。”

    “不是的,约瑟夫,我对她说一切事情。我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呢?”

    “当你跟一个女人谈恋爱时,你想要她在各个方面都把你想得很好。自然而然地,你会把一些事情藏在心里,那些可能暴露出你的缺点的事情。你的性欲望,譬如说。”

  3. 如果我的病人可以与他自己另外的一个部分结合,那会是一项真正的成就。如果他可以学会,渴望他人的慰藉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仅是如此,肯定就足够了!”

第十四章

  1. 因为,人永远无法真正从他人得到帮助,人必须要找出帮助自己的力量。

第十五章

  1. “就像你所知道的,我也经历过那样的夜晚。昨晚在只有一克的水合三氯乙醛的帮助之下,我不曾中断地睡了五个小时,但是,这样的夜晚很罕见。像你一样,我做梦,我被夜晚的恐惧压抑得要窒息。像你一样,我常常会怀疑,为何恐惧盛行于夜晚。在20年这样的怀疑之后,我现在相信,恐惧并非产生于黑暗;相反,恐惧像星辰一般总是在那里,但是为耀眼的日光所遮蔽。”

  2. “你在这里说,你太过于在意你同行的意见。我认识许多不喜欢他们自己的人,而试图矫正这点的方法,是先去说服别人对他有好感。一旦做到了那点,他们接下来就开始对他们自己有好感。但这是一种虚假的解决,这是依从他人的权威。你的目标是认同你自己,不是去找出方法来获得我的认同。”

  3. 不服从自己的人将被他人所控制。服从他人比支配自己要容易得多,要远远地容易得多。”

  4. “悲观?问问你自己吧,布雷尔医生,为什么所有伟大的哲学家都悲观呢?问问你自己,‘谁是无忧无虑的人,并享受安逸又永恒的快乐?’我来告诉你答案:只有那些见事不明的人,那些普通人跟小孩子!”

    “你是说,尼采教授,成长是痛苦的回报。”

    尼采打断他:“不对,不只是成长,还有力量。如果一棵树要达到一个自豪的高度,它需要狂风暴雨的气候。创造与发现自痛苦中产生。在此,容我引用我自己在几天前所写下的注脚。”

    再一次,尼采用大拇指翻着他的笔记,然后读道:“人,必须在自己体内拥有混沌与狂乱,才能诞生一位舞蹈明星。”

  5. 尼采满脸的笑容,并且在空气中摇摆着他的手指,“正是这样!现在你终于说出来了!那就是问题所在!为什么没有成长呢?为什么没有更有价值的思想呢?那就是我昨天最后一个问题的重点,当时我问,你会在思考些什么,如果你不是被那些外来的念头所盘踞?请坐回去,闭上你的眼睛,并且跟我一同来试试这个思想实验。”

“让我们选一个遥远的安全位置,或许在一座山峰的顶端,并且一同来观察。那里,就在那里,远远地我们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心灵具备了理智与敏锐的男人。让我们观看他。一度,他或许看进了自身存在深处的恐惧。或许他看了太多!或许,他看见了时间吞噬人的巨浪,或者,他看见了自身的微不足道,他只是个污点,或者,他看到了生命的短暂无常。他的恐惧既残酷又可怕,直到某一天,他发现性欲可以安抚恐惧。由此,他欢迎性欲进入他的心灵,而性欲是一个无情的竞争者,迅速把所有其他思想都排挤出去。但是性欲不会思考,它渴望,它收集。所以,这个男人开始好色地收集着贝莎,那个瘸子。他不再遥远地窥视,而是把他的时间花在收集那些令人惊奇的事情,像贝莎如何移动她的手指、她的樱桃小口、她如何宽衣解带、她如何说话、她的结巴、她的跛行。”

“这名男子的整个存在,很快就为这样的琐事所耗尽。他心灵内为了高尚的观念所铺设的宏伟大道,现在已被垃圾所阻塞。他一度思考过伟大的思想,但他对此的记忆变得模糊,并且迅速退色。他的恐惧也淡去了,留给他的,只是一种啃噬人心的焦虑,总是担心某个地方出了差错。困惑不已的他,在其心灵的垃圾堆中找寻他焦虑的根源。而这就是我们今天发现他的样子,在废物中东翻西找,仿佛它拥有答案。他甚至要我跟他在那种地方一起寻找!”

  1. 我认为他渴望成为自由的灵魂,但是无法舍弃信仰的桎梏。他想要的只是抉择上的肯定、认可,而一点也不要否定、放弃。他自欺欺人:他做抉择,但拒绝成为那个做抉择的人。他知道他很痛苦,但不知道他为了错误的事情在苦恼!他期待从我这里获得缓解、慰藉与快乐。不过,我必须给他更多的苦难。我必须把他琐碎的苦恼,转变回它曾经的高尚痛苦。

第十六章

  1. “那是最糟的部分!生命是场没有正确答案的考试。如果我能让它从头再来一遍,我想我会做完全一样的事情,犯下同样的错误。前两天,我替一部小说想出了一个很好的情节。如果我能写作就好了!想象一下:一个中年男子过着不满足的生活,他得到一个精灵的提议,提供他重新体验其生命的机会,同时又能保持对他先前生命的全盘记忆。当然,他急忙跳进这个机缘里。但是他大吃一惊,并且感到害怕,他发现自己过着完全相同的生活——做着同样的选择,犯下同样的错误,信奉同样虚假的目标与神。”

  2. “不需思考,”尼采鼓励说,“只是清扫烟囱!”

“目标?目标在文化里、在空气里,你能呼吸到它们。跟我一起长大的每一个年轻男孩,都呼吸到同样的目标。我们全部都想要爬出犹太人的贫民区,在世界上如旭日般升起,去实现成功、财富与名望。那就是每个人想要的!我们没有一个曾经刻意以挑选目标来着手,它们就在那里,我的时代、我的族人、我的家庭自然而然的后果。”

“但是它们对你没有用,约瑟夫。它们不够坚实到足以支撑一个生命。哦,或许它们对某些人可能足够坚实,对那些没有见识的人;或者对那些慢吞吞的选手,花了他们整个生命在蹒跚地追求物质目标;或者,对那些实现了成功但有那种才能的人,可以持续从他们的范围内设定新的目标。但是你和我一样有良好的洞察力,你在生命中看得太远。你看出了去实现错误目标的徒然以及去设定新的错误目标的徒劳无功,与零相乘永远是零!”

  1. “所以,那是在29岁。而年过40岁呢——第二个危机?”

    “一个更深的伤口。年过40岁粉碎了一切事情对我都有可能的想法。我遽然了解到生命最平淡无奇的事实,时间是不可逆的,我的生命正在逐渐枯竭。当然,我以前就知道这点,但是,在40岁时领悟它是一种不同的领悟。现在我知道那‘前途无量的家伙’只是起跑点的旗帜而已,那个‘前途’是一种错觉,那个‘无量’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我与所有其他人都一步步地迈向死亡。”

第十七章

  1. 布雷尔诧异于谈话疗法的魅力。它把他吸引进去,假装在一项治疗之中就是要在它里面。卸除他自己的负担真是快活,去分享一切他最糟糕的秘密,去拥有某人全副的注意力,最棒的部分是,这个人了解、接受甚至原谅他。即便有些会而让他感受更糟,无法解释的是,他又满心期盼地期待着下一次约会。与日俱增的,是他对尼采的能力、智慧所抱有的信心。在他的心目中,不再怀疑尼采是否有治愈他的力量,只要他,布雷尔,能够找出通往那种力量的通道!

第十八章

  1. 他有教养,有礼貌,是一个讲究礼仪的人。他驯服了他狂野的本性,把他的狼性转换成西班牙猎犬,而他称此为节制。它真正的名字是平庸。

第十九章

  1. “不要踱步了,闭上你的眼睛,并且试着描述在你眼皮后面,你所看到的是什么。就让思绪流动,不要控制它们。”

布雷尔在尼采的椅子后面停下,紧抓着椅背。他的眼睛合起,前前后后地摆动着,就像他的父亲在祈祷一般,并且,慢慢开始喃喃说出他的思潮:“没有贝莎的生活,是一种炭笔画的生活,没有色彩、圆规、比例尺、葬礼用的大理石,所有事情都被决定了,现在并直到永远,我会在这里,你会在这里找到我,永远是如此!就在这里,这个地点,带着这个医疗袋,在这些衣服里面,带着这张脸,日复一日的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憔悴。”

布雷尔深深地呼吸着,感到不那么激动了,并坐了下来。“没有贝莎的生活?还有什么呢?我是一个科学家,但是科学没有色彩。人只应该在科学里面工作,不是去尝试在它里面生活,我需要魔力还有热情,你不能在缺乏魔力下生活。那就是贝莎所意味的——热情与魔力。没有热情的生活,谁能够过这样一种生活呢?”他遽然张开他的双眼,“你能吗?有任何人能吗?”

  1. 布雷尔闭上了他的眼睛。“我看见我自己与她一同奔跑,远走高飞。贝莎意味着逃离——危险的逃离。”

“怎么说呢?”

“贝莎就是造成危险的力量。在她之前,我生活在规范之内。今天,我跟这些规范的极限在玩捉迷藏,或许,那才是接生婆所代表的意义。我考虑要推翻我的生活,牺牲我的事业,触犯通奸,摆脱我的家庭,移民,与贝莎再度重新开始生活。”布雷尔轻轻掴着自己的脸颊。“愚蠢!愚蠢!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去这样做的!”

  1. “诱惑?我不知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喜欢危险!如果有诱惑的话,它不可能是危险,我想那个诱惑是逃离!不是远离危险,而是远离安全。或许我过得太安逸了!”

    “也许,约瑟夫,过得安逸就是危险,危险而且致命。”

    “过得安逸就是危险,”布雷尔对自己喃喃自语地说了好几遍,“过得安逸就是危险,过得安逸就是危险。弗里德里希,这是一个有力的想法。所以,这就是贝莎的意义,去逃离致命的生活?贝莎是我自由的希望吗——让我从时间的泥淖中脱逃的希望?”

    “或许是远离你的时间、你的历史时刻的泥淖。不过,约瑟夫,”他郑重地说,“不要误以为她会引导你跳脱时间!时间是无法中断的,那是我们最大的负担,而我们最大的挑战就是,尽管在这个负担之下,我们还是要生活。”

  2. “我想要竞争,而我又不想要。记住,是你说我不必讲道理的。我只不过是表达出那些浮现在我心头的字句。让我看看,让我收拢我的思绪,是的,如果她被其他男人所渴望,美丽的女子就会有较多的权力。但是这样的女人太过于危险,她会在我身上留下烙印。也许贝莎是完美的折中,她尚未完全成熟!她是美丽的胚胎期,依然不完全。”

  3. “所以,约瑟夫,你在不必去竞争的情况下就赢了竞赛!”

    “是的,这是贝莎的另一层意义,安全竞赛,一定获胜。但是,一个不具备安全的美丽女子,那是另一回事了。”布雷尔陷入了沉默。

  4. “我一直相信,约瑟夫,我们对欲望,比对欲望的对象要爱得更多!”

第二十章

  1. 考虑到尼采在微微地摇着他的头,布雷尔并没有压迫他。他们一道走着,直到尼采再次拾起话头:“我所梦想的一种爱情,是两个人共享一种共同追求某种更高层次真理的热情。或许我不应该称呼它为爱情,或许,它真正的名字是友谊。”

  2. “最重要的是,我怀念他对我的关注。他永远是我的头号听众,即使在他生命的尽头,他当时受苦于相当大的混乱与记忆丧失。我明确地告诉他,我的成功、我诊断上的正确、我研究上的发现甚至我的慈善捐款。而且,即使在他死后,他依然是我的听众。多年来,我想象他从我背后凝视、观察并赞赏我的成就。他的影像越是消退,我就越得跟我的感受奋战,我会觉得我的行动与成功只是一场空,我觉得它们没有真正的意义。”

  3. “弗里德里希,你比我要自信——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要自信!我记得在我们第一次会面中,你说从来没有同行给你任何肯定,我惊讶于你从中茁壮成长的能力。”

“很久以前,约瑟夫,我就知道去应付恶名昭彰,要比去应付败坏的良心来得容易。再者,我并不负心,我不是为众人而写,而且我知道如何去有耐心。我的学生或许尚未出生,只有在不久之后的未来才属于我。有些哲学家是在死后才诞生的!”

  1. “可能是告诉你的时候了,”尼采回答道,他的态度变得傲慢起来,“先前,我不认为你已准备好来跟我学习。”

    好奇于尼采所要说的话,布雷尔首次决定不去抗议他那先知的腔调。

    “约瑟夫,我不会去教导说,人应该‘忍受’死亡,或者‘坦然面对’死亡。那种方式里面存在着对生命的背叛!我要给你上的一课是这样的:死得其所!”

  2. “约瑟夫,你在规避我的问题。你经历过你的人生吗?或者被你的人生所经历?你选择了它?或者让它选择了你?喜爱它?或者悔不当初?当我问你是否已经实现了你的生命时,那就是我的意思。你让你的人生消耗殆尽了吗?还记得那个梦吗,在里面,当某种不幸的事件降临到你的家庭,你的父亲动也不动地站着,无助地祷告?你不正像他一样?你不是无助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为你那从未经历过的人生感到悲痛?”

    布雷尔感到压力上升。尼采的问题压迫着他,他没有对抗的防御措施。他简直无法呼吸,他的胸膛似乎就要爆炸了。他有一会儿停下不走,在回答之前深呼吸了三次。

    “这些问题,你知道答案的!没有,我毫无选择!没有,我没有过我想要的生活!我过的是指派给我的生活。我,真正的我,被裹在我的生活里面。”

    “而那部分,约瑟夫,我确信就是你忧惧的首要来源。那种胸口的压迫,那是因为你的胸口胀裂着未曾体验的人生,你的心脏则在时间流逝中怦然跳着。时间的贪婪是永恒的,时间吞食又吞食,而且不会吐出任何东西。听你说你过着指派给你的生活,这是多么骇人啊!而且,就算是冒着全部的危险却未宣称过自由,这样对死亡有多么可怕呀!”

  3. 尼采以罕见的姿势挽起了布雷尔的手臂。“我的朋友,”他轻声说,“我无法告诉你如何去过不一样的生活,因为我如果这样做了,你依然是在过着另一个人所设计的生活。

  4. “约瑟夫,最好要有勇气去改变你的信念,这要好得太多太多。责任与忠实是遮羞布,是用来躲在其后的帘幕。自我解放意味的是一个神圣的不字,甚至是对责任。”

布雷尔惊惧地瞪着尼采。

“你想要成为你自己,”尼采继续说着,“我有多么频繁地听你说到你自己呀?你有多么频繁哀伤地说,你从来就不知道你的自由?你的善良、你的责任、你的忠实——这些是你监狱的栏杆,你会因这样微小的美德而变得麻木。你必须学会去认识你的邪恶,你无法是部分的自由,你的本能也渴望自由,你地窖中的野犬,它们在为自由而吠。再仔细地听一听,你听不到它们吗?”

  1. “但是我无法自由,”布雷尔央求着说:“我发下了神圣的婚姻誓言。我对我的孩子、我的学生、我的病人有责任。”

    “要创造孩子,你必须先让你自己被创造。否则,你是出于动物需要,或寂寞,或者是去修补你自己的缺陷而谋求孩子。你作为父母的目标不是去产生另一个自我、另一个约瑟夫,而是某种更高层次的东西。那是为了生产一个造物者。”

    “而你的太太呢?”尼采无情地说下去,“她不就像你一样,被禁锢在这场婚姻里面吗?婚姻不应该是牢狱,而是孕育某些更高层次东西的园地。或许,唯一挽救你婚姻的方法是放弃它。”

    “我对婚姻生活发下了神圣的誓言。”

    “婚姻是某种更重要的东西。永远是两个人,总是保持相爱,这是一件大事。是的,婚姻生活是神圣的。然而……”尼采的余音袅袅散去。

    “然而什么?”布雷尔问说。

    “婚姻生活是神圣的。然而”尼采的声音非常严厉,“毁掉婚姻总好过被它所毁!”

第二十一章

  1. 但是他,约瑟夫,不是不可或缺的,他会被遗忘,他的地位会被时间与他人的存在所吞噬。他会在接下来的10年或20年中死亡,而且他会孤独地死去:不论友谊是否长存,他想到,人总是孤独地死去。

  2. “我同时还学到了,”布雷尔说,“或者它也许是同一回事,我不确定,我们必须以仿佛我们是自由的方式来生活。即使我们无法逃离命运,我们依然必须迎头抵住它,我们必须运用意志力来让我们的宿命发生,我们必须爱我们的命运,就如同—”

  3. “是的,那是一部分,不过还有其他的部分。你知道,多年来一直束缚我的马嚼子,我以为是玛蒂尔德放进我嘴里的。我感到被她所监禁,并且渴望我的自由,体验其余的女人,去拥有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生活。”

    “然而,当我去做穆勒要我去做的事情,当我抓住了我的自由的时候,我惊慌失措。在恍惚之中,我试图背叛自由。我把马嚼子提供出来,先是给贝莎,然后是伊娃。我张开我的嘴跟她们说,‘拜托,拜托,用缰绳来控制我吧,把这个塞进我的嘴巴,我不想要自由自在。’事实是,我被自由给吓坏了。”

  4. 某些穆勒说过的话,当下回到脑海里,‘选择正确的敌人。’我想那就是关键!这些年来,我一直与错误的敌人在战斗。真正的敌人一直就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宿命。真正的敌人是衰老、死亡以及我本身对自由的恐惧。我责怪玛蒂尔德不让我去面对我实际上不愿去面对的事!我怀疑,有多少个丈夫对他们的妻子做相同的事情?”

  5. “是的,穆勒说,真正的敌人是‘时间那吞噬人的巨浪’。但是为了某种理由,我现在不会在这些巨浪之前感到如此无助。今天,或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感觉我好像决心要我的生活。我接受了我所选择的生活。现在,麦克斯,我不希望我曾经选择任何不同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1. “我相信,”布雷尔回答说,“最有力的因素在于我确认了正确的敌人。一旦我了解到我必须与真正的敌人搏斗——时间、衰老与死亡,我接着发觉,玛蒂尔德既不是对手也不是救星,而仅仅是跋涉、穿过生命的旅伴而已。这简单的一步,以某种理由释放了我全部对她所压抑的爱。今天,弗里德里希,我热爱永恒重复我生命的那个观念。终于,我觉得我可以说出,‘是的,我已经选择了我的生活,而且选得很好。’”

  2. “是的,是的,”尼采说,催着布雷尔往下说,“我知道你已经改变了。但是,我想要知道那种机制——它如何发生的!”

    “我只能说,在过去两年中,我被自身的老去惊吓得非常厉害,或者是像你所形容的,对‘时间的欲求’。我反击,不过是盲目的。我攻击的是我的妻子,而不是真正的敌人,最后在绝望中,在一个给不了任何援助的人的臂弯中寻求拯救。”

    布雷尔暂停一下,抓抓他的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除了要感谢你之外,让我知道了生活愉快的关键,在于先去选择必要的东西,然后去热爱所选择的东西。”

  3. “她是你的贝莎!”

    “是的,她是我的贝莎!每当你描述你的妄想,每当你试图把它从你的心灵给连根拔掉,每当你尝试去了解它的意义,你同样在替我说话!你在做着双重的工作,我的和你的!我藏匿我自己,像个女人似的——然后在你离去之后爬出来,把我的脚放在你的脚印上蹑足尾随。我是如此一个懦夫,我蹲伏在你的身后,让你独自去面对一路上的危险与屈辱。”

    眼泪流下了尼采的面颊,他以一条手帕拭干。

  4. 布雷尔现在知道他为何不曾告诉尼采,有关他对贝莎与杜尔肯医生散步的恍惚幻觉。那是一种强大的情绪体验,强大到将他从她身上解放出来。而那正是尼采所需要的,不是去描述第三者的经历,不是一种知性上的了解,而是他自身的情绪体验,要强到足以将他堆积在这个21岁俄国女子身上的虚幻意义给扯掉。

    当她以曾经施展在他身上的同样伎俩,来让另一个男人神魂颠倒的时候,还有什么会比尼采“窃听”路·莎乐美,要来得更为强烈的情绪体验呢?于是,布雷尔遍寻记忆之中,他与她邂逅的一切细枝末节。他以对尼采重新叙述她的话来开场:她想要成为他的学生与门徒,她的恭维,还有她渴望于把布雷尔纳入她对伟大心灵的收藏。他描述着她的行动:她的自鸣得意,她把脸先转向一边再转到另一边,她的微笑,她倨傲地扬着头,她露骨又崇拜的凝视,在她湿润嘴唇时玩弄着她的舌尖,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时的触感。

  5. “你听得很仔细,”尼采回答说,“而且这张床很硬,让我跟你说它有多硬。我能够让你了解我失去的有多少吗?15年来,你跟玛蒂尔德共享一张床,你是她生命中那个必要的人。她关心你、触摸你,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如果你回家晩了,她就会忧虑。当我从我的心中逐出路·莎乐美的时候,而且,我明了比这更为严酷的事情现在正在发生,你知道我剩下些什么吗?”

  6. 尼采一言不发,布雷尔继续下去,“我将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瑟默铃格海德的散步。那次散步,在如此丰富的面相上改变了我的生命。就我在那天学到的一切东西之中,或许,最有力的洞见就是,我与贝莎没有关联,我只是将一些私人意义,替代地联结、附着到她身上——这些意义,跟她完全没有丝毫关联。你让我明白,我从来没有以她真正的面貌看待她,我与贝莎都没有真正地看到对方。弗里德里希,这对你来说,是否同样是真的呢?或许没有人真的犯了错。或许,路·莎乐美被利用的,就像你被利用的一样多。或许,我们这群受苦的同伴,全都无法看到彼此的真相。”

  7. “不要低估了你所给予我的东西,约瑟夫。不要低估了友情的价值,还有,你让我知道了我不是个怪物,以及我有能力感动人并被感动。以前,我只信奉了一半我对命运之爱的概念,我训练了我自己,听任我自己是比较好的用语,去爱我的命运。但是现在要感谢你,感谢你敞开双手的家园,我了解到我有选择权。我将一直保持孤独,但这真是一个差别,一个美妙的差别,去选择我所做的事情。命运之爱——选择你的命运,热爱你的命运。”

本文作者: Uyou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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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尼采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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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Uyouii
发布于
2023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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