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本文最后更新于:2023年4月15日 晚上

——[作者] [英]威廉.莫萨赛特.毛姆

译序

  1. 毛姆一贯主张写自己的亲身感受,从不写他不熟悉的人或事物。他说任何有理智、有头脑的作家都应写自己的经历,因为唯有写自己的经历时他才最具有权威性。作为一个多才多艺的短篇小说巧匠、优秀的长篇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散文作家和自传作者,毛姆的文学成就就是他漫长曲折、阅历深广的一生的忠实反映。
  2. 小说取名为《刀锋》,也是有其深刻的寓意的。在《迦陀奥义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刀锋

  1. 我所写的这个人并不出名。或许他这一辈子也成不了名人。也许在他生命最终结束的时候,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印迹,就犹如一块石子扔进河里后水面浮现的涟漪。

  2. 了解人是非常难的,我以为要想真正了解一个外国人,更是几乎不可能的。因为无论男女,人都不仅仅是他们自己:他们出生的那一地域,他们在其间学步的农场或是城市的公寓,他们儿时玩耍的游戏,他们听来的老奶奶的故事,他们所吃的食物、所上的学校、所参加的运动、平日里所读的诗歌,还有他们信仰的上帝……所有这一切把他们造就成了他们现在的样子。而这些都不是凭借道听途说就能知晓的事物,唯有你自己经历过,你才能了解。你唯有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你才能懂他们。

  3. 那些最先将他介绍进社交界的太太惊讶地发现,他的社交圈已经扩得多么大。她们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为自己推举的年轻人获得如此大的成功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因为他与跟她们还只是泛泛之交的朋友都已混得很熟。尽管他对她们依然热情、乐于效劳,可她们已不安地意识到,他是将她们当作了在社交圈里提升自己地位的垫脚石。

  4. 我知道,他那样一个社交意识敏锐的人当然晓得,在英国社交界像我这样的一个作家并不重要,可在法国就不一样了,一个人只要是作家,便有了尊严,于是我也被另眼相看了。在以后的许多岁月里,我们的交往虽说十分密切,却没能成为朋友。我甚至怀疑像艾略特·坦普尔登这样的人是否能做朋友。他看人关注的只是对方的社会地位。

  5. 我常常问自己,像他这样一个聪颖、心眼好,又有教养的人为何会让势利占据了他的身心呢?他不是暴发户。他的父亲曾经是南方一所大学的校长,祖父是一位著名的神学家。以艾略特这样精明的人绝对不会看不出来,许多人之所以接受邀请,就是为了白吃顿饭,来的人有些呆头呆脑,有些毫无价值可言。他们响亮头衔的耀眼光环弄迷了他的双眼,使他看不到他们的缺点。我只能这样猜想,跟这些家世久远的名门后代亲密相处,做他们夫人的近臣,给予他一种永不生厌的胜利感;我想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他的一种热烈的浪漫主义情怀,这让他在碌碌无为的法国公爵身上看到了当年随圣路易到圣地去的十字军战士,在外强中干的、只知道追猎狐狸的英国伯爵身上,看到了他们的在金锦原侍奉亨利八世的祖先。与这些人在一起时,他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邈远和英勇的过去。我想在他翻阅《戈沙年鉴》时,他的心一定热烈地跳动着,年鉴中的那一个又一个辉煌的名字把他带回到古战场上,带回到历史上有名的攻城战和著名的决斗中,带回到国家之间斗智斗勇的外交上,带回到国王和他们的女人们身边。总而言之,这就是艾略特·坦普尔登。

  6. 屋子里显得乱糟糟的,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又给人一种亲睦感。这里有一种住了人的家的感觉,让你觉得这一切难以置信的杂乱自有它的意义。因为它们都是布拉德雷太太生活的一部分,所以这些完全不相协调的物件便都有了归属感。

  7. 她健康的体态、快乐调皮的神气、全身洋溢着的幸福感,都令人感到激奋和陶醉。她自然的天性使得艾略特——尽管他举止优雅——看上去很俗气。她生命的清新欲滴使得脸色苍白、面有皱纹的布拉德雷太太显得衰老疲惫。

  8. 我有趣地发现,尽管——我现在依然记得——自从进了房间他就没说几句话,可他那安然的神情却似乎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无声地参加了这场谈话。

  9. 我能看出伊莎贝尔为什么被他吸引住了。她的目光不时地落到他身上,我在她的眼神里不仅看到了爱,也看到一种由衷的喜欢。每当他们俩的目光相遇,在他的眼里则满是动人的柔情。再也没有什么比看到一对年轻恋人的相爱更感人的了,作为那时已步入中年的我,我不由得羡慕嫉妒他们;可不知道为什么,同时我心里又为他们感到难过。

  10. 可他笑得嘴张得更开了,我留意到他的牙齿又小又白又整齐。在他看伊莎贝尔的眼神里,不知是什么竟会叫伊莎贝尔脸红、屏住呼吸。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伊莎贝尔狂热地爱着拉里,不过,让我纳闷的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在她对他的情意里还有一种类似母爱的东西在里面。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竟会有这样的一种情感,令人感到有些意外。

  11. 伊莎贝尔今天显得格外好看,她穿着白丝绸衣服和膝以下狭窄的长裙,正好遮住了她稍显粗的腿;领口较低的上衣烘托出她丰满的乳房;她裸着的胳膊也略微显胖,可她的脖颈很美。她兴高采烈,动人的眸子里闪着光芒。毋庸置疑,她是个非常漂亮、年轻和可爱的女子,可看得出来,如果不当心,她就会胖得过了头。

  12. 她身上有种谦恭、素静的品质,让人挺喜欢的;不过,如果我对她过的是一种孤寂生活的猜测是正确的话,我想她一定静静地观察过跟她生活在一起的长者,对他们都形成了自己既定的看法。我们这些成年人很少能够察觉到,年轻人给我们的评断会有多么犀利、多么深刻。我又一次望进她绿蓝色的眼睛里。

  13. 他好大一会儿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开始让我觉得有些尴尬,我想起身去看我要找的那几本杂志。可是,我有一种感觉,他是想要说些什么。他的眼睛望着前面,脸上的表情严肃、专注,似乎在沉思。我等着他。我很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当他开口时,好像是在继续他的谈话,丝毫也没有察觉到之间的那段沉默。

  14. “你也许是对的。我并不在乎自己犯错误。也许,就是在这样的一条死胡同里,我会发现了一些与我的目的相合的东西。”

    “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犹豫了片刻。

    “问题就在这儿。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呢。”

    我没有吭声,因为对此似乎没有必要去回答什么,从很年轻的时候起,我就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目标在脑子里,因此我有些不耐烦了,可我抑制住了自己。我有种感觉,不如说是直觉:有什么东西在搅扰着这个小伙子的心灵,到底是不成熟的想法还是模糊的情感,我不得而知,它们使他不得安宁、驱使着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驶向哪里。不知怎么的,他引起了我的同情。以前,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只是现在,我才意识到他的声音多么悦耳。它能令你陶醉,像是散发着香味的仙丹。想到这一点,想到他迷人的笑容、黑得发亮的富于表情的眼睛,我便完全理解伊莎贝尔为什么那么爱他了。

  15. “你对拉里怎么看?”

    “我只和他见过三次面。他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吗?”

    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些失望和懊恼。

    “不,不是。对我来说,这很难;你也知道,我对他了解得太少了。当然啦,他很讨人喜欢。他的谦和、友好与温和的性情,很让人待见。他这么年轻,就有那么强的自制力。他跟我在这里见到的其他任何一个男孩都不太一样。”

  16. “你知道,这件事我跟谁也不能谈。我母亲只是站在她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她想叫我以后能过上有保障的生活。”

“这很自然,不是吗?”

“艾略特舅舅看人,只是看他的社会地位和财富。我的朋友们,我是说跟我同龄的那些朋友,觉得拉里是个时代的落伍者。这叫我心里很难受。”
  1. 景色虽显单调,可在那天明媚的阳光和初秋温暖的色调里却蕴含着一种温馨和甜美。面对展现在你面前的这一寥廓邈远,你会豪兴顿生。冬天,这里一定很寒冷、荒芜、凄凉,在酷夏,这里也许炙热、干燥、窒闷。可在这个季节却使人感到一种异样的激动,因为这空阔这辽远在邀你的心灵去冒险。

  2. 他抽着烟斗,含着温柔的笑意望着她,这让她无法看出他是不是认真的。“你知道吗?我有个想法,我要用我的这一生去做更多的事,而不只是买卖股票。”

  3. “让我们都理智点儿好吗,拉里?一个人总得工作的。这关乎人的自尊和尊严。我们的国家正在快速发展,每一个人都有责任积极地参加到它的建设中去。就在前几天,亨利·马图林说,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它会叫我们过去所取得的成就显得微不足道。他说,我们国家的面貌会日新月异,他坚信到了一九三〇年,我们将是世界上最富强、最伟大的国家。你不觉得这非常令人激动吗?”

    “非常令人激动。”

    “年轻人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机会。我本以为你会为能加入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工作而感到骄傲呢。这会是多么了不起的令人鼓舞的事业啊。”

    他轻轻地笑了。

    “我敢说你是对的。那些阿穆尔和斯威夫特公司将会生产出更多更好的肉罐头,那些麦考密克公司将制造出更多更好的小麦收割机,亨利·福特公司将造出更多更好的汽车。每个人都会变得越来越富有。”

  4. “正如你说的,为什么不呢?只是钱碰巧引不起我的兴趣。”

    伊莎贝尔咯咯地笑起来。

    “亲爱的,不要像个傻瓜那么说话。一个人没有钱能生活吗?”

    “我有一些钱。这就给予了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机会。”

    “是游荡吗?”

    “是的。”他笑着回答说。

  5. “哦,只是些很平常很琐屑的事情。我在空军里最要好的朋友为了救我,牺牲了。这个坎儿,我发觉自己很难迈得过去。”

    “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拉里。”

    他望着她,眼睛里都是深深的沮丧。

    “我不想谈。毕竟,这只是个不起眼的事件。”

  6. 接着,你想到一个人,一个小时前还充满活力、有说有笑的,转眼间就死了,躺在那里;就是这么残酷,这么毫无意义。你不由得会问自己,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或者人生只是盲目、鲁莽的命运造成的悲剧。

  7. 伊莎贝尔在传统的美国家庭中长大,她接受了早已灌输给她的那些信条。她并没有想到钱,因为她一贯过着富裕的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她对它有一种本能的意识。钱意味着权力、地位和社会上的影响力。一个人应该去赚钱,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显然是他一生所应追求的。

  8. 他鲁莽、粗野,没有责任感,但是在他身上却有一种特别真诚的禀性,使你不由得去喜欢他。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最后的一个铜板给你,就像他也会痛快地从你这里拿走你的铜板一样。要是你感到孤独、想家了,或者是吓坏了,就像我有时候那样,他看到了,总会脸上浮满笑容,说一些能打动你心坎的话,让你重新振作起来。”

  9. 母亲早晨跟她说的话,也略微搅乱了她的心境,现在,虽说她看似那么高高兴兴地聊着,却在细心地观察着他的每个表情。和离开芝加哥之前的他相比,现在的他确实有些不一样了,可她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了。他仍然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样子,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坦诚,只是神情有些改变了。不是说他变得更加严肃了,在安静时他面部的表情总是严肃的,而是他身上的一种平静,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好像他自己已解决了他心上的一件什么事情,因而有了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平和感。

  10. “你这样子学,会有什么结果吗?”

    “获得知识。”他笑着说。

    “这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实际。”

    “或许,是不实际,可从另一方面看,它或许又是实际的。你能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你无法想象读原版的《奥德赛》会带给你怎样的激奋之情。你仿佛觉得只要你踮起脚尖、伸出你的手臂,你便可以触到星星了。”

  11.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芝加哥呢?”

    “芝加哥?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说过,要是在两年头上还没有获得你想要的东西,你就放弃探寻。”

    “我现在不能回去。我好像正在跨入那个门槛。看到广阔的精神疆域正在我面前展开、向我招手,我渴盼去领略那片疆域。”

  12. 伊莎贝尔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继续说着她的话:

    “这一切在我听起来都很幼稚。这都是些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热烈谈论的话题,一旦离开了学校,便被他们忘在脑后了。他们得挣钱养家。”

    “这并不怪他们。你知道,我现在的条件比他们的好,我有足够的钱来生活。如果我没有,我就得像别人一样去挣钱糊口了。”

    “难道钱对你来说,就一点儿也不重要吗?”

    “是的。”他咧嘴笑着答道。

    “你觉得,这会用去你多少日子呢?”

    “我也不太清楚。五年。或是十年。”

    “在那以后呢?你用这获得的学识,打算干什么呢?”

    “一旦获得了学识,我想我就有了足够的智慧,知道用它来做什么了。”

  13. “你太不实际了。你不知道你在要我做什么样的事。我正年轻,我想快乐地生活。别人做什么,我也要做什么,我想常常有宴会,有舞会。我想打高尔夫球、骑马。我想穿漂亮好看的衣服。你能想象一个女孩如果比她的同伴们都穿得差,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吗?拉里,你知道买下你的朋友们穿旧穿腻了的衣服,或是某人出于同情送你一件新衣服作为礼物、你对人家心存感激,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吗?我甚至不能到一个像样的理发店去做做头发。我想有我自己的汽车,不想乘着电车或是公共汽车到处跑。当你整天坐在图书馆里看书时,你可曾想过我可怎么打发这漫长的白天呢?是走到外面,逛街道两边商店的橱窗,还是坐在卢森堡博物馆的花园里,看着我的孩子不要出事呢?我们将不会有任何朋友。”

  14. “我希望我能让你看到,我提供给你的生活有多么充实,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我希望让你看到这一精神生活多么令人振奋,对它的体验又会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它永远不会有止境。这样一种幸福的生活,只有一种情形能和它相媲美,那就是当你独自飞在高高的蓝天上,你周围都是无边无际的天宇。你陶醉于这寥廓无垠的空间。你内心充满无限的喜悦。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权力和光荣都给你,你也不会用它去交换。那天,我读了笛卡尔。天啊,那平易,那优美,那晓畅。”

  15. “但是,拉里,”伊莎贝尔截然打断了他的话,“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在要求我做我做不来也没有兴趣或是根本不想有兴趣做的事情?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只是个再普通再平常不过的女孩。我二十岁,再有十年,我就玩不动了,在我行的时候,我要好好地享受生活。哦,拉里,我非常非常地爱你。可你说的这些都无关紧要。它们不能将你带到任何地方。为了你自己,我恳求你放弃它们吧。做个男子汉,拉里,干份堂堂正正的工作。你是在浪费你宝贵的光阴,而别人却都在加倍地努力着。拉里,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为了一个缥缈的梦而把我抛弃。你也放荡、荒唐过了。跟我们一起回美国吧。”

    “我不能,亲爱的。那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死,意味着我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16. “我真的爱你。遗憾的是,有时候一个人在做他认为是对的事情时,却无法不使另一个人伤心。”

  17. 伊莎贝尔走进客厅时,有几个客人正在喝茶。他们中间有两位寓居巴黎的美国妇女,穿得非常富丽,脖颈上都戴着珍珠项链,手腕上是钻石手镯,手指上戴着价格昂贵的戒指。虽然有一个的头发是用散沫花染成的棕红色,另一个是有些不自然的金黄色,可两人却惊人地相似。她们的眼睫毛上都涂了厚厚的油膏,嘴唇都抹得红红的,脸上敷着脂粉,而且,她们都是通过极力克制饮食等保持着苗条的身材,五官的特征都较为鲜明,眼神里都流露着不安和渴求。这让人不由得想到,她们活着就是为了拼命保持正在逝去的风韵。她们用响亮的嗓音谈着一些空洞的话题,一刻也不停,仿佛是在担心一旦出现片刻的沉默,时钟就会停摆,那个代表着她们一切的人为构建便会坍塌。

  18. 那位美国的外交官看到伊莎贝尔使这两个女人显出虚伪和憔悴,不由得在那里暗自发笑。可在伊莎贝尔看来,她们却是那般雍容华贵;她喜欢她们的锦衣靓饰,喜欢她们浑身的珠光宝气,艳羡她们泰然自若的神态和处世的圆滑。她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能具有她们那样的优雅和从容。

  19. 舒适宽敞的房间,地板上铺着萨伏纳里地毯,华丽的镶了木板的墙壁上挂着可爱的画作,精工细雕的椅子,细工镶木的橱柜和茶几,这里的每一件物品按价值论,都够送进博物馆的了;这间屋子一定是笔很大的财富,但是物有所值。它的华美、精致妥帖,从未像现在这样深深地震撼着她,因为旅店那间寒碜的小屋仍鲜活地留在她的脑海中,连同那张铁床,拉里坐着的那把很不舒服的硬椅子(可拉里却一点儿也看不出这屋子有什么不好),都还生动地留在她的记忆中。它寒碜,凄凉,简陋得可怕。一想起它,便会令她不寒而栗。

  20. 布拉德雷太太较前消瘦了,脸色也更苍白了些;她看上去很疲惫,无精打采的样子。而伊莎贝尔却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朵。她红红的脸蛋、褐色的富于光泽的头发、深栗色的闪着光亮的眼睛、冰清玉洁的肌肤,还有她浑身洋溢着的青春美,让你觉得单单活着就是一种幸福,看到这些,你不禁会高兴得笑出来。她叫我产生一种近似荒唐的想法,仿佛她是一个金黄色的香甜可口的梨子,已经熟透了,就等着你去品尝。她身上散发出融融的暖意,让你以为只要伸出手去,便能感觉到她的温馨。

  21. 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世上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被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占据着、驱使着,非得身不由己地去做某一件事情。他们随时准备牺牲一切,去满足他们的这一渴求。

  22. “哦,爱情不是个好的水手,一远航它就疲惫了。当你和拉里之间隔着浩瀚的大西洋时,你便会惊讶地发现,那在启航前似乎不能忍受的痛苦,已变得多么微不足道。”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这是一个经历了爱情风雨的人的体会。在我经受失恋的煎熬时,我会即刻登上一艘远洋班轮。”

  23. 多数人在恋爱的时候,总是找出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按他们自己的意愿行事,才是唯一明智的。我以为,这正是造成众多灾难性婚姻的根本原因。就像那些把自己的事情硬交给一个明知道是骗子却碰巧又是他们的一个亲密朋友的人们一样,不愿意相信骗子首先是个骗子,其次才是朋友,他们认为无论他怎么欺骗别人,也不会骗到他们头上。拉里很坚强,为过他认为应当过的生活,拒绝为伊莎贝尔作出牺牲,但失去她的痛苦或许比他预想的更难以承受。

  24. 他第一次跟我这样子讲话时谈到的事情,我至今难忘,因为我听了觉得骇然:他说世界并不是上帝的一个创造物,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从“无”中产生;世界只是永久本性的一种显现;哦,这还罢了,但他还说恶像善一样,也是对神性的一种直接体现。坐在那个嘈杂、脏乱的咖啡馆里,伴着自动钢琴奏出的舞曲,听着这些话语,觉得好怪、好怪。

  25. 很快春天到了,在这一寒冷、阴雨连绵又荒僻的乡野,春天总是姗姗来迟;间或出现一两个晴好和暖的天气,让你更不愿意离开地面,乘着摇摇晃晃的电梯,挤在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的矿工中间,下到几百米深的阴森森的井下了。春天的确来了,可在这个仍显萧瑟、满目荒凉的乡下,春天似乎非常羞涩,不太确定它是否会受到欢迎。这就像一盆长在贫民区人家窗台上的水仙或是百合,你会感到纳闷它为何会在这里。

  26. 不过,最令我惊讶的还是她外表上的变化。我记得她是个漂亮、身体丰满得几近于有点儿胖的女孩;我不知道是她意识到这一点、果断采取措施去减肥,还是生育孩子后碰巧带来这样一个可喜的结果;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她身材窈窕,无可挑剔。眼下穿着的时尚更是凸显出她身体的美。她穿着一身黑,我一眼便注意到她那身既不普通可也并不艳丽的丝绸衣服,这是在巴黎一家最好的裁缝店定做的,这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那么随意,那么自信,就好像穿高档衣服是女人的第二天性似的。十年前,即便有艾略特给出她主意,她的衣着还是稍显俗艳,穿着那些衣服,她总显得不是那么自在似的。现在,连玛丽·露易丝·德·弗洛里蒙也不能再说伊莎贝尔不洋气了。她浑身透着优雅,从头到脚一直到涂成玫红色的指甲都洋气。她的五官变得更加清秀,她直直的美丽的鼻梁是我在女人脸上所见过的最好的。在她的额头和淡褐色的眼睛下面没有一丝儿皱纹,她的皮肤虽说失去了年轻时的润泽,可依然冰清玉洁;她皮肤的姣好显然与洗乳液、香脂的使用以及面部按摩分不开,但这一来给予她的肌肤一种润滑、柔软、细嫩和诱人的感觉。她娇媚的脸颊淡淡地涂了点儿胭脂,双唇也略微施上了一点儿唇膏。浓栗色的头发按照当时的式样剪得较短,并且烫过了。她手上没有戴戒指,我记起艾略特告诉过我,首饰珠宝都卖掉了;她的手虽说长得不那么纤巧,却好看。那个时代,女人在家里都穿短裙,我留意到了她那在淡黄色丝袜中的修长、秀美的腿。腿长得不好,让许多漂亮的女人减色不少;年轻时的伊莎贝尔腿有点儿粗壮,可现在变得异常好看了。从健康、活泼、面容红润并因此令人着迷的女孩,伊莎贝尔一下变成了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她的美多少应归功于她对自己精心的修饰,在饮食等方面刻意的节制,然而,这些与她的美相比,似乎都显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所得到的结果太令人满意了。她举止体态的优雅得体,或许是她用了不少心思才获得的,但看上去非常自然。我心中涌出一个想法:多年来伊莎贝尔一直在有意识地完善自己,是生活在巴黎的这四个月使她最终达到了完美。就是在这方面最为挑剔的艾略特,也不得不赞许她;我这个本来就不难以取悦的人,更是发现她的美令人倾倒。

  27. 我清楚地记着他那双爱尔兰人蓝色眸子里的那种信任、坦诚的眼神,那时美好的世界就展现在无忧无虑的他的面前;现在,我似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沮丧和困惑的神情,即便我不知道他破了产,我想我也能猜出,是什么意外摧毁了他对自己和对美好社会的信心。我发现他身上多了一份自卑,仿佛是他做错了什么——尽管不是有意的——感到很内疚。很显然,他的精神受到了很重的打击。他跟我高兴地打招呼,像是见到老朋友一样,可我能感觉到这一快乐喧嚷只是他的一种习惯行为,与他内在的感情并不相符。

  28. 我性格中有个缺陷,对长得不好看的人永远也习惯不了;无论我的朋友有多好的性情、跟他交往的时间有多长,都不能叫我看顺眼他的一口蛀牙或是长歪了的鼻子。可在另一方面,如果我的朋友有英俊的相貌,我就永远没有看够了的时候,即便相处二十年,我仍然能从他明亮、宽宽的前额,或是优美的面部线条中获得愉悦感。所以,每次见到伊莎贝尔,她极美的椭圆形脸庞、凝脂似的肌肤以及淡褐色眸子里发出的温馨光芒,都会让我感到一阵激奋和快乐。

  29. 在所有的大城市里,都存在着一些相互间没有沟通的、自给自足的群体,这些都是一个大世界中的小世界,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内部成员之间互相依存、彼此交往,每个小世界都像是座孤岛,之间隔着无法通航的海峡。

  30. “他们在一起很幸福。我还没有跟格雷单独在一起聊过天,不过,我敢说他是不会和我聊到伊莎贝尔的,尽管我知道他很爱她。在没事时他的脸总是阴沉着,眼睛里全是迷惘,可当他看着伊莎贝尔时,他的眼睛里就会流露出温存、恩爱的神情,令人感动。我觉得在经历这些所有的危难时,伊莎贝尔都像一块磐石一样坚定地站在他身边,他永远不会忘记伊莎贝尔对他的好。你会发现伊莎贝尔变了。”我并没有告诉拉里,她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漂亮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跟我有同样的看法,认为她把自己从一个漂亮、健硕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体态优雅、楚楚动人、美轮美奂的女子。有一些男人厌恶女性在其自然天性上做加工和修饰。“她对格雷非常好。她在使出她的一切力量,使格雷恢复自信。”

  31. 目睹他们见到这位漂泊者时那副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很受感动。看到自己在他们心中这么重要,拉里心里一定喜滋滋的。拉里高兴地笑了。然而,在我看来,这一点也很显然,拉里并没有表现出像他们那样的激动。他看见了桌子上摆着的茶具。

    “给我也来杯茶。”拉里说。

  32. 在他们这样谈笑时,拉里一直给我这样的一个印象:尽管他笑得很开心,并且很是高兴地听着伊莎贝尔轻快的谈吐,可在他身上仍透出一股超然的精气神。我并不认为他是在做作,他天性自然,不可能那么去做,何况他的真诚也是显而易见的;我觉得他内心里有一种东西,我不知道是该将其称为意识,还是感性,还是一种力量,使他能超然于物外。

  33. “你怎么能够在那儿待上两年?”伊莎贝尔大声说。

    “在那里,时间过得像闪电一样快。我过去的有些日子好像过得比这两年要慢得多呢。”

    “你自己平时在那儿干些什么呢?”

    “我读书。走长长的路。坐条小船在环礁湖上游荡。我思索。思索是件非常艰苦的劳作,两三个小时之后你就会疲惫不堪,像是驾车行驶了八百公里一样,那时,你最想做的就是好好休息一下。”

  34. 伊莎贝尔微微地蹙了蹙眉。她感到困惑了,或许我觉得她是有点儿害怕了。我想,她正在渐渐地意识到,几个小时前来到这个屋子里的拉里,尽管相貌没有改变,似乎还像从前那么开朗、友好、率直、平易、快乐、任性却令人喜欢,可已经不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个拉里了。以前她曾经失去过他,这次再见到他,本以为他还是旧日的那个拉里,心里想着不管情况发生了多大的改变,他仍然是属于她的;现在,就好像她试图去抓住一缕阳光,阳光却从她的手指间滑落了,这叫她感到了一丝的沮丧。那天晚上,我有许多时候都在瞧着伊莎贝尔(看一个美人儿总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当她把目光落在拉里修剪得很整齐的头上和两只紧贴着脑壳的小耳朵上时,我看到她眼睛里流露着喜欢;当她望着他深陷的太阳穴和憔悴的脸颊时,我看到她的眼神又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她的眼神也扫在他细长的手指上,尽管消瘦,却很有力。临了,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他富于动感且又好看丰满的嘴唇上(却没有肉欲感)、他开阔的额头和直挺的鼻子上。他那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不像艾略特那样显得神气十足、风度翩翩,而是随意得像天天穿在身上,已经穿了一年似的。我觉得他在伊莎贝尔心中激起的是一种母性的本能,这种本能我在伊莎贝尔和她女儿中间没有看到。她已经是个做了母亲的女人,而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从她的举止中我似乎读出母亲看到自己长大的儿子有了出息后而感到的喜悦,她为别人都在认真地听他充满智慧的谈话并且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而感到骄傲。不过,我并不认为她真正听懂了他的话的含义。

  35. “你仍然深深地爱着拉里?”

    “没错,这一生我再没有爱过别的任何一个男人。”

    “那你为什么嫁给了格雷呢?”

    “我总得嫁人嘛。格雷疯狂地爱着我,我母亲想让我嫁给他。大家都劝我忘掉拉里。我很喜欢格雷,现在我仍然很喜欢他。你不知道他有多可爱。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温存、体贴地待我。他看上去凶巴巴的,不是吗?可对我他就像个天使一样。在我们有钱的时候,他总想让我喜欢这个、喜欢那个的。这样他就能在买东西给我的中间,享受到快乐。有一次我说,要是买个帆船周游世界,那该有多好,要不是爆发了经济危机,他就会买来了。”

  36. 我想,我并不真正地爱格雷,可没有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在我的心底,我渴盼着拉里,可只要他不在我眼前,我的心就不会乱,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双方隔上五千公里的大洋,爱的痛苦就会变得好忍受得多了?我那时觉得你这话是在嘲讽,现在,我相信了。”

    “既然见到拉里感到痛苦,那你觉得是不是不见他更为明智呢?”

    “但这种痛苦就如同是在天堂。更何况,你也了解拉里这个人。不知哪天他就会像太阳落下去后的影子,消失不见了,在以后的好多年里,可能再见不着他的面。”

  37. “我永远不会跟格雷离婚。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他绝对离不开我。想到这点也让我颇感欣慰,你知道,这给予你一种责任感。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她斜睨了我一眼,眸子里闪出调皮的神情。我猜想,她是拿不准我对她想要说的话会作出什么反应。

“他床上的表现太棒了。我们结婚已经十年,可他还像刚开始时那么富于激情。你在你的一部戏剧中不是说过,一个男人喜欢跟同一个女人做爱不会超过五年吗?哦,你不知道你这话有多不靠谱。格雷还像我们在新婚燕尔时那样地想要我。他在这方面让我得到极大的满足。尽管你看我不那么性感,可我却是个非常性感的女人。”
  1. 而苏珊这方面也感到十分满意。她对他,既谈不上忠诚,也谈不上不忠;也就是说,她小心不再跟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建立长久的关系,如果碰上了中意的,倒也并不反对跟他上床。不过,她不会让他在她的家里过夜,这是她为自己和亚西尔先生所保留的尊严。她觉得只有亚西尔先生配在这里过夜,因为是他这个有财富有地位的人为她提供了这种衣食无忧、受人尊敬的生活。

  2. 亚西尔先生自己娶的就是他一个同行的独生女儿,他们的联姻把两个本来是对头的公司整合在一起,形成了合作共赢的局面。他的儿子能懂得最牢固最幸福的婚姻是建立在共同的经济利益基础上的,这自然让他感到十分欣慰。

  3. “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走呢?”苏珊有些气恼地说。

    “可能有个女孩子在等他吧。”我开玩笑地说。

    “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她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粉盒,往脸上扑了点儿粉,“唉,我同情每个爱上他的女人。”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她望着我看了一会儿,她脸上出现的严肃是我以前很少见到的。

    “我自己曾有一次几乎爱上了他。你爱上他,就如同爱上了水中的月亮,或是一束阳光、一朵云彩一样。我侥幸避开了。甚至现在回想起来,我还为当时的险境不寒而栗呢。”

  4. 我不曾想到阅读会这么有趣。这些老作家们并不像有些人们想得那么乏味。

  5. “你知道,我早已下了决心,当我活到五六十岁再也没有男人愿意和我睡觉时,我便与教会妥协,去忏悔我的罪。但是,我跟拉里之间的事情,无论是谁来劝诱我,也绝不忏悔。绝不,绝不,绝不!”

  6.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绝不能犯傻爱上他,你知道,女人们是非常不幸的,一旦她们坠入爱河,她们常常就变得不再可爱了。我打定主意,要倍加小心。”

  7. “唔,我想,在我认识的人里,拉里是我所遇见的唯一一个完全没有私心的人。这使他的行为显得有些特别。对那些做事只是出于上帝般的仁爱之心却又不信上帝的人,我们还习惯不了。”

  8. 他对伊莎贝尔的爱,看了叫人高兴,他崇拜她的美,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迷人的姑娘;他对拉里的忠诚,像狗对主人那样的忠诚,也令人感动。

  9. 她的呼吸变得紧促起来。她的眼睛盯在他长着一层金黄色茸毛的健硕手腕和修长有力的手上,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对性欲的饥渴表情。这是一副肉欲的面具。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在她那张美丽的面庞上会出现这样淫荡的神情。像是动物的而不是人类的。她脸上的美一下子被剥去了;表情变得吓人,令人厌恶。它叫人联想到一只发情的母狗。在她的意识中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除了那只不经意间搭在椅背上的手,这只手燃起她狂烈的欲火。临了,她的脸上像是抽搐了一下,她的身子随之也抖动了一下,她闭上眼睛,靠在了角落里。

  10. 跟一个醉酒的人说话总是很费劲的,无需否认,与喝醉酒的人比起来,清醒的一方是处在劣势的。

  11. 我知道,在现在的这一场合,我不适于向伊莎贝尔指出,她对其丈夫和女儿的爱虽说真挚,却缺少激情。

  12. “我以为,在她的丈夫和孩子被撞死时,对她而言,那就意味着世界的终结。我想,她并不在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自己跃入酗酒和淫乱的堕落泥淖,以此来报复老天对她的不公和残酷。她曾生活在天堂,在她失去了这个天堂后,她再无法容忍过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于是在绝望中,一头栽进了地狱。我能想象得到如果她再也喝不上天神的琼浆,她想她还不如去喝浴室里的污水。”

  13. “我仍然清楚地记着她那时的模样,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头发后面系着个蝴蝶结,脸上一副严肃的神情,在读济慈的美轮美奂的颂歌时,她嗓音发颤,眸子里噙着泪花。我不知道她现在去哪里了。”

  14. “我亲爱的朋友,在我这把年纪,我是落伍不起的。我混迹于上流社会已经快五十年了,难道你觉得我还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只要见不到你的身影,你就会被人忘掉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了他的这一自白有多凄凉。我再也没有心思取笑艾略特了,在我眼中,他似乎成了一个特别可悲的人物。社会交际是他的命根子,宴会与他休戚相关,哪一家请客没有他,就是对他的冒犯,一个人待在家里便是一种耻辱;人老了,他越发害怕起孤独来。
  1.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艾略特在里维埃拉这块地界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地奔波,中午在戛纳吃午饭,晚上又去赴蒙特卡洛的宴会;他施展着他全部的社交本领,这里参加一个茶会,那里参加一个鸡尾酒会;不管自己的身体有多累,拼力显得和蔼可亲,谈笑自如,妙趣横生。他有着说不尽的趣闻轶事,敢说眼下发生的丑事秽闻,除掉直接的关系人外,谁也不会有他知道得详尽。如果你跟他说他的人生完全没有意义,他会用充满诧异和坦诚的神情愣愣地看着你。他会认为你俗不可耐。

  2. “不管怎么说,生活就像是地狱。如果能有一点儿乐趣可享的时候,你要是不去抓住它,那你才是个天大的傻瓜呢。”

  3. 她这个人不能说赖,对人热情、大方,唯一的毛病是嘴不好。就是亲密的朋友,她也忍不住要说人家的坏话。不过,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她是个笨女人,除了讲人家坏话之外,无法引起别人对她的注意。因为她说的那些丑闻又被人传了出去,所以她与那些她所诋毁过的人往往处不好关系。

  4. “我们可怜的朋友已经病得很重了。他的缺点都是表面上的,他心地宽厚,待人友善。”

  5. 一个老朋友,一个忠诚的朋友。想到他一生都过着那样愚蠢、琐屑和无聊的生活,我感到一阵难过。他赴过那么多的宴会,与那么多的亲王、公爵和伯爵交往过,可现在这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了。这些达官贵人们已经忘掉了他。

  6. 几乎所有对我有重要影响的人,似乎都是我偶尔遇到的,可回过头去看,又似乎像是我必然会碰到的。就仿佛是他们都等在那里,在我需要时随时可被召唤来似的。

  7. 我不断地问自己,人生到底为了什么。毕竟只是凭着些运气,我活了下来;我想用我的生命做点儿有价值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对上帝我以前从来没有多想过,现在,我开始对他进行思考了。我搞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邪恶。我知道自己很无知,我不认识任何可以请教的人,我想学习,于是,我开始漫无目的读起书来。”

  8. 每天的生活都按部就班地进行,这给人一种确定感;尽管身体和精神都在劳作着,可你总有一种宁静感。

  9. 她是一个很惹人爱的小东西,我敢说她会成为她的小男友的好妻子的。她快乐,脾气好,温馨体贴。她将人们讳言的性交看作是人的一种自然功能,和人其他的功能一样。她享受这份快乐,也乐于给人快乐。做爱时,她会像只小动物那样撒欢,可她是那种姣好、诱人、乖巧的小动物。”

  10. 女人啊!我从前总以为要吃女人这碗软饭,你必须是个健壮、脾气暴烈、性功能强的男人,随时会用刀或是用枪来说话;一个这么不起眼的小个子男人——从他长相看,像是个律师事务所的小职员——竟然能在这样一个强手林立的职业中站稳脚跟,着实令人诧异。

  11. ‘能被人理解的上帝就不是上帝了。谁能用语言解释无限呢?’

  12. “你曾想到过吗,轮回说其实是对世界有恶的一种阐释和辩解?如果我们遭的恶报只是由于我们前生所犯的罪过造成的,我们便能没有什么怨言地忍受,并且希望在这一生努力行善,以使来生少受些苦。忍受我们自己遭来的恶报,比较容易,只需我们有点儿男子汉的气概就行了;最难忍受的是看到恶报落到别人头上,而这些恶报看上去往往都不是他们应得的。如果你能够说服自己,认为这都是前生会带来的必然结果,那么,你可以去怜悯,可以去做你力所能及的一切去减轻痛苦,你应该这么去做,但是,你没有理由感到愤慨。”

  13.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你去向往这样一种自我克制的信仰。”我说。

    “我想我能告诉你的。我总觉得那些宗教的创始者们有些可悲,他们把你对他们的信仰作为拯救你的条件。似乎他们需要用你的相信,来确立起他们自己的信心。他们使我想起那些异教的神氏,如果得不到信徒的祭祀,他们便会变得憔悴、瘦弱下去。吠檀多派的不二论哲学并不要求你凭着信仰去接受什么,它只要求你热切、充满渴望地去认识本体;它说你能感觉到上帝,就像你能体味痛苦和快乐一样。在今天的印度,已经有一些人——就我所知,至少有几百个吧——确信他们自己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我对这样的一个观点很是欣赏,即你能通过知识达到最高实现。近代的印度圣徒们有鉴于人类认识的局限性,承认通过爱和工作也可以获得拯救,不过,他们从未否认过,最崇高——尽管也是最艰难的——的方式是通过知识,因为获得知识的能力(也即人的智性)是人类最为可贵的能力。”

  14. 他告诉人们,我们都比自己所认为的要伟大得多,智慧是通往自由的途径。他说脱离苦海不一定要出家,关键是要摈弃掉一个“我”字。他说,不夹杂着私心去做事情,能净化人的心灵,责任能为个人提供使其小我并入大我的机会。

  15. “我没有描述的才能,我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描绘一幅动人的画面;我没法告诉你——像是你亲眼看到那样——在破晓的那一刻,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有多么壮观。这些覆满丛林的大山,在其树梢上面仍还萦绕着团团的雾气,远在我脚下的湖泊深不见底。光从山的豁口处照射过来,湖面上银光灿然。我为这世界的美陶醉了。以前的我从未体味过这样的激奋,这样超然物外的快乐。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种震颤从我的脚底升起,经过身体,一直到了我的头顶,仿佛觉得我突然一下子脱离了我的肉体,作为纯粹的精神,分享着这一我做梦也想象不到的美好。我感到有种超自然的知识附到我的身上,从前混乱模糊的一切都得到了澄清,困惑着我的一切都得到了解释。我快乐得痛苦起来,我拼力想从这份快乐中挣脱出来,因为这种状态再持续上一会儿,我非死掉不可;然而,我宁愿死去,也不愿放弃这一极度的欣喜。我如何能对你讲出我的感受?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出我当时的那一幸福、喜悦的心情。当我恢复到正常状态下的我时,人已是精疲力竭,身体不由得颤栗着。随后,我坠入了梦乡。”

  16. 西里·甘乃夏回答说,尘世中所获得的满足都是暂时的,只有无限能给予持久的幸福。然而,时间的没完没了,并不能使好的更好,白的更白。如果开在早晨的玫瑰到中午时失去了它的美丽,那么,它清晨时的娇艳依然是真实的。世界上的东西没有什么是常驻的,我们要让什么东西永驻的想法是愚蠢的;可在我们有机会享受一切美好时而不去享受,那就更加的愚蠢了。倘若变化是事物的本性,那么把它作为我们哲学的前提,也就是最最合理的了。我们谁也不能迈进同一条河里两次,不过,前面的水流走了,后面流过来的水,一样清凉和甘甜。”

  17.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在这里还有件工作要完成,完了后,我就回美国去。”

    “回去后做什么?”

    “生活。”

    “怎么生活?”

    他的回答很冷静,不过,在他的眼睛里却闪着调皮的神情,因为他十分清楚他的回答会令我感到意外的。

    “平静、节制、富于同情心、不自私、不近女色。”

    “一个很高的标准,”我说,“为什么要不近女色?你是个年轻人,企图去抑制一种像饥饿一样的人的最强的本能,你这么做明智吗?”

    “幸运的是,性交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愉悦,而不是必须的。我从自己亲身的经历中体会到,印度的智者说得再对也不过了,他们认为禁欲能极大地增强精神的力量。”

  18. 我以为一个人能追求的最高理想应该是对自我的完善。

  19. “但是,你曾想过吗,单枪匹马的你怎能够对美国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忙碌的、没有什么法律意识的和高度个人主义化的民族产生影响?这就犹如你要用两只手挡住密西西比河水的流淌。”

    “我可以去试。历史上,是一个人发明了汽轮机。一个人发现了引力的定律。没有一件事情不会产生影响。如果你把一块石子投进池塘里,宇宙就不再完全是它以前的样子。以为印度的那些圣人们在过着无用的生活,是不对的。他们是黑暗中闪亮的灯火,他们代表着一种理想,这对他们的人民是一副清凉剂;普通人可能永远做不到,但是他们尊重这样的一种理想,它也永远影响着他们的生活。当一个人变得圣洁和完美时,他人格的影响力便会扩散开来,以至于那些追求真理的人也自然会被吸引到他这里来。或许,我为自己规划、所过的生活,会影响到别人;这种影响也许不比石子扔进池塘里激起的涟漪大,然而,一道涟漪会推涌起另一道涟漪,另一道又会推涌起第三道;也许一些人会看到我的生活方式能带来幸福和平和,临了,他们又会把他们学到的教给别人。”

  20. “我觉得你说得没错,”我率直地说,“你一直有一笔收入,而我没有。钱能带给我生活中最为宝贵的东西——独立。你想象不到,这对我来说一直是一种怎样的满足感:如果我想,我可以对世界上的任何人说,滚他妈的蛋。”

    “可我并不想跟世界上的任何人说滚他妈的蛋。如果我想,即便银行里没有存款,也阻止不了我骂。你知道,钱对你来说,意味着自由;对我来说,意味着束缚。”

  21. 在我把她的那一杯递给伊莎贝尔时,我注意到桌子上有一本书。

    “噢!”我说,“这是拉里写的书。”

    “是的,今早刚寄来的,不过,我太忙了,在午饭前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午饭是在外面吃的。下午我去了摩林诺时装店。我真不知道我多会儿才能有一刻的空闲,坐下来读一读它。”

    我不免伤感地想,一个作者花上多少个月的工夫写成一本书,里面倾注了他那么多的心血,却被读者置在一旁,直到闲得无聊时才会想起它来。拉里的书有三百页,字体清晰,装帧精巧。

    “我想,你早知道拉里这个冬天是待在萨纳里的。你见到过他吗?”

    “见到过,前几天我俩还一起在土伦来着。”

    “是吗?你俩在那里做什么?”

    “埋葬索菲。”

  22. 拉里没有野心,没有成名成家的欲望;无论成为哪一类的公众人物,都是他所不齿的;所以,他很可能惬意地过着自己所选定的生活,做完全的自己。他太过谦逊,不可能把自己树立为别人学习的榜样;不过,他也许这么去想,一些心无定所的人会像蛾子飞绕着烛光那样,被吸引到他的身边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地认同了他的信仰:人生最大的满足感唯有在精神生活中方能找到,而通过他本人追寻无我无欲、自我完善的发展道路,他也能为社会做出贡献,就如同著书立说和发表演讲一样。

本文作者: Uyou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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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youii
发布于
2023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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